正文 二輯(一)(2 / 3)

我這一生如果要選定和確認一個最值得感激的人,一個恩人,他會是誰?我常常這樣詢問,內心深處卻從來沒有猶豫過。這個人就是我的少年摯友。他教給我的太多了,既是兄長,又是恩師;既是親人,又是人生陌路上難以分手的旅伴……記憶中的兄長一直是行跡怪異的流浪漢,他差不多沒有固定的住處,就在蘆青河兩岸,在那些疏疏落落的河邊土屋之間來回遊蕩。他偶爾離開故地到遠處,到那個他工作過一段時間、差不多毀了他一半青春的地方—那兒有一座大極了的兵工廠,在那裏可以尋到過去的、更早時候的故事。然而他每一次回到河邊都像衰老了許多,然後依舊在這片土地上遊蕩……平原上的人沒有一個不覺得他怪異。都知道他的腿是在那個兵工廠的一場事故中給搞壞的,那個值得詛咒的地方毀了他,讓他不得不拖著那條傷殘的腿回到關裏,在這片平原上一拐一拐奔波一生。

我那會兒還是一個孩子,結識他的時候,他就拖著這樣一條拐腿。孤寂的童年!我不敢想象沒有這樣一位朋友會是多麼可怕。他領我到海上和河灣逮魚,打獵和采蘑菇。更多的時候是一起遊蕩,無所事事。我一直聽著他各種各樣的故事,隨著他走來走去—到後來有人說我走路的樣子也有點像他了。還有人說我是他的影子,說我是他教壞了的孩子。這些話外祖母也說過,她擔心,可是又認定那個拐腿青年是個難得的好人—她隻害怕一個沉默寡言的外孫會從此走入更大的不幸,變得再不安生。

對我來說,這卻是真正有趣的日子。這樣的日子一直到我的父親從南山回來,就倏然而止了。

我不得不離開了,因為要擺脫父親帶來的恐怖。就這樣,我一個人到那個陌生的南部山區,似乎再也沒有走出。一切都應了人們的預言,我再也不能安生了。在大山裏獨自流浪的日子裏,我幾乎做過各種各樣的事情。有些經曆是羞於提起的,有時也留下一點英雄般的行跡。我交往了說不清的朋友,有過生死與共的家夥。那時我還不滿二十歲呢,可朋友當中既有老太太、六七十歲的老頭,還有比我更小的弟弟妹妹,當然也有一些小夥子。他們或是在大山裏土生土長的,或是從更遠的地方流浪到山地的。他們當中有像我差不多的野性子,很容易就成為知心朋友。在那些看山老光棍的石頭屋子裏,深夜讓我聽夠了大山裏的神奇故事……隻有一個人安靜下來的時候,我才會一遍又一遍想念平原,想著那座小茅屋、媽媽和外祖母—當然也會想起那個教會我遊蕩的兄長。他那四周生滿了棕紅色絨毛的窄窄額頭,那雙孩童似的明亮大眼,一切恍若眼前。

那時他還沒有老婆。我還以為他這一輩子都不會有老婆了,像我一樣。“老婆”的事兒,對我和他來說大概是不沾邊的。“嗯,老婆,這會是個什麼東西呢?”深夜裏他曾這樣獨自咕噥,被我聽到了。大山裏的我偶爾也想想未來,想想老婆的事情,然後罵一句:呸,王八蛋才找老婆呢!

兄長的一生,是關於流浪和女人的一生。他的那些花花黎黎的傳說怪嚇人的。周圍村裏的人說這個人是“色癆”,即一天到晚都在想方設法搞女人的那種人;還說他在大河兩岸上至少生下了一打私孩子;甚至說他的腿當年就是在東北被人砸斷的—敘說者咧著大嘴喘著粗氣,語氣誇張:“想想看吧,東北人可不比咱這邊的人,那裏人個個性烈!你想想看,你搞了人家的娘們兒,人家還能饒了你?也就是他的命大,跑得快吧……”有人甚至繪聲繪色講著他身上的怪異:“謔夷!那家夥,我敢說像驢一樣!”那些人說的全是不沾邊的渾話……從此我算明白了人們的言傳是多麼荒謬,許多時候是完全聽不得的。但無論如何兄長還是作為一個放蕩不羈的形象留下來了,他這個人從根上就代表了一種混亂無序的、亂七八糟的生活。但我知道兄長是多麼純潔。他沒有一點壞心眼,沒做過一點傷天害理的事情。天哪,可怕的眾口一詞,殺人的口水,我一生都會詛咒這些中傷……離開他之後,他就一個人奔波了。隨著年齡的增加,他在一個小村親手搭起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泥屋—這使我在回到平原時就可以有個地方落腳了—可是事實上我卻常常吃閉門羹:稀破的木板門似乎永遠掛了一把鏽鎖,它正敘說著屋子主人一次又一次浪跡天涯的故事。隻有一次,我匆匆趕了一天,傍晚時分走近了那個泥屋,發現從門縫和窗戶以及所有沒有密封好的縫隙裏都冒著煙霧。走近了一看,才知道是在冒水蒸氣,並馬上聞到了甜甜的米香。我一陣喜悅,一把推開了虛掩的門,接著讓我大吃一驚:屋裏多了一個胖胖的、黑乎乎的女人。這就是他的女人了。

一切都像夢境一樣。在這塊平原上,在汗水浸透的萬般辛勞中,我們曾經一塊兒迎來了人生的春天。心靈深處泛起的那種愉悅隻有自己知道,知道這是一塊土地所能給予的最大一次報償。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充實、安全,非常幸福。這樣的感覺是極其特殊的,我相信沒有一種獨特經曆的人,不可能領會這樣的一個時刻,不可能伸手摸到從心底流過的暖暖潛流。

我的兄長,你還在嗎?

褪火

走在這條街上,我被一個少女的笑臉給吸引了—當我的目光轉向她時,她卻突然地、出乎意料地、明明白白地對我做了一個猥褻的手勢。同行的朋友也看到了,喝了一聲“無恥!”少女聽到了,臉上是無比得意的神情。我扯一下他,小聲說:“千萬不要惹她們,這些可憐的孩子……”朋友走開了一段路還憤憤不平地回頭去看,而那個小姐還在朝這邊招手,嘴裏叫著:“多好的小夥兒,帥小夥兒呀,該給自己褪火了……”

朋友不再敢回頭,一直走開了很遠才問:“‘褪火’是什麼意思?”

我無法回答。因為我心裏也正為這句挑逗納悶呢。“褪火”一般是中醫給害了熱病、口舌生瘡的病人治療時說的,它的直接意思當然是十分明白的。可是這裏小姐顯然另有所指,這就有些晦澀了。我在心裏慢慢揣摩:時代對人的強烈鍛造期也許真的過去了,淬火期也過去了,剩下的日子也就是“褪火”了。這個時期會是短暫的,然而卻是十分折磨人的—不同的是這個時代也會遇上一些不同的人,其中有的會成為不馴順者,有的是奇怪的對手—最典型的人物就是我的這位朋友了,他肯定是少數幾個能夠經受巨大折磨的、不會屈服的人,因為他身上更多的是旺火,經曆了反複無情的鍛造過程,這個過程從父輩就開始了—這種鋼火的確是很難在一朝一夕被褪掉的。

生活在左岸的人

再往前,順著左岸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很快就可以抵達這片平原的盡頭。這時同行的朋友突然伸手指著遠處,我終於看清:河的左岸、小路旁的那一團灌木叢中,是一個露出地麵幾公尺高的茅草窩棚,窩棚頂部已被雨水洗得發白。那是一些流浪漢留下的小窩吧。

離窩棚十幾步遠時,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朋友停住了腳步。後來我們從窩棚側麵繞過去—如果裏邊有什麼危險的動物,迎著它直走是很危險的。離它還有五六步遠的時候,一個蓬亂的頭顱從棚口探了出來,“啊”了一聲,那個頭顱馬上縮了回去。這樣大約停了一兩分鍾,裏麵喊道:

“幹什麼—”

這聲音低沉、嘶啞,但有一種奇怪的威嚴。

朋友說:“過路的,有水嗎?”

不再有聲音。

我們到了棚子跟前,往裏望了望,完全看不清,光線太暗了。正這時發出“撲哧”一聲,棚口一旁有什麼東西被撤掉了,露出了一個圓圓的窗洞,棚內變得光亮起來。

“進來吧!”裏麵喊了一聲。

我和朋友道一聲謝,摸索著鑽進窩棚。原來這個小窩棚底部挖得很深,有台階,進去之後覺得還算高敞。地麵是潔白的河沙鋪成的,整個窩棚占據一半空間的是玉米秸搭成的一個大床鋪,那人就端坐在鋪子上,旁邊是一個觸目的大背囊:它或許告訴了主人是一個到處遊走的家夥,這裏僅是一個臨時住處。床鋪對麵有一個泥做的小鍋灶,小鍋子油漬漬的,看去倒也誘人。主人乍一看有六十多歲,仔細看看又像是頂多四十多歲。這人好久沒有刮臉了,頭發和腮部胡須都亂蓬蓬的。可是我從那雙皺紋密布的臉、從粗粗的眉毛、從那雙眼睛上,看出了什麼異樣的東西。他不理我們,隻從鋪子上取來一個黑黑的茶缸,倒一點水,涮一涮,又盛了半杯水,往我們跟前推了推。我不想喝這樣的水。朋友端起杯來吮了一口。

那個人斜了我一眼。我看出他的眼睛發紅。

朋友笑著說:“我們是沿河做徒步考察的……”

那個人又瞥來一眼。我覺得他的眼裏充滿了警覺。這時我看見他突然從背囊裏摸出一把很長的刀子,立刻有點害怕。他取了刀子,看也不看我們,坐在那兒削起了一個木橛。他隻幾下就把它削得很尖,然後又用刀柄當錘子,把木橛叭叭釘進地裏。

我覺得此人的神情和舉止都有點怪異,與過去旅途上見過的所有流浪漢和打工者都不同。他衣衫襤褸,穿著草鞋。鞋子是用麻縷和布頭編成的。這個季節有點涼,他卻穿著這樣簡陋的鞋子。他的腳已經被塵土、各種傷疤及糙皮一塊兒包裹起來,形成一層厚厚的堅殼。我想如果是鈍一點的刀子,也要費些力氣才能紮傷他的腳。我注意到他左腳的大拇指甲早就沒了,代替它的是一個很大的癍痂。他見我一直在端量那一雙腳,就不快地將其藏到了腿下。他跟我們沒話,卻又不失禮節地端上了水,然後就走出窩棚,彎腰在河岸撿了一些幹柴。

就在他離開的那一瞬,朋友用手掀了一下鋪角的背囊,我們差點叫出聲來:那兒有一個眼鏡盒,有幾本書。從書脊上可以看清是一本英文版的《魯賓遜漂流記》,還有兩三本別的書,有的竟是原版外文書和中文古籍。朋友把背囊迅速複原……

哲學家

哲學家來農場時,要求把老婆孩子一塊兒帶上,因為他已經下了決心,隻想遠離戰戰兢兢的城市,在邊遠之地了此一生。誰知有關方麵不僅不讓他帶老婆孩子,連書籍也不讓帶,還說那裏就是一所大學校,一邊勞動一邊學習,讀書是學習,使用也是學習,而且是更重要的學習。

哲學家被分派的活兒是拉地排車,實在拉不動,他們又讓他去修剪樹木,可又偏偏不給他梯子。這樣他就得學著爬樹,好不容易爬到樹頂,有人就在下邊不停地踹樹,樹一搖,他就從樹上掉下來。幸虧樹下都是沙子,他摔得嗷嗷叫,監工的人就拍手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