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五)(2 / 3)

經曆那些粗糲的生活

書中有些東西不能當成有意的設計,它很有可能是在作者潛意識裏存在的。這需要很敏悟的閱讀才能理解。寧伽的“伽”,準確點應讀qié,看了《荒原的淪落》這一部就明白了—但是他的好朋友小白說,另一個讀法對方也從沒更正,大概也可以。這符合寧伽的性格邏輯,他總是克製和收斂自己。他曾這樣表述自己:有時候是一個行動感很差的人,想得很多野心很大,但卻難以一一落實—這個時候武早的瘋言瘋語就可以把一些話痛快地說出來,因為這人是一個瘋子—很多人喜歡武早,認為武早發瘋時寫的那些信件確實可讀並常常弦外有音。這是一個瘋子的意識流動。瘋子的世界是斑斕的世界。瘋子的意識流動具有另一種價值,他的潛意識、記憶,包含在瘋言瘋語之中。瘋子的身份可以有大膽的言語。而另一個人,就是莊周,是非常讓人痛心的角色,妒忌心重,曾是一個白馬王子,長得漂亮又有才華,卻妒忌另一個人的才華,犯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錯。八十年代初的“嚴打”曾殺了很多人,莊周就是那時候的一個出賣者,犯下了人生大罪。被槍斃的是他的一個同學,很好的少年朋友,比他更有才華,他一直妒忌,到了關鍵時刻就出賣了對方。這個人被槍斃了。莊周的父親是個高官,手上也有別人的鮮血。莊周的出走不僅因為出賣朋友的負罪感,還有很多原因,比如婚姻問題。他的愛人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四川籍妻子,跟一個叫“烏頭”的家夥有染,這也使他極為絕望。所以我們要還原生活去思考問題,一個人有那麼好的生活那麼優越的地位,突然失蹤了,跑掉了,總有深層原因。他不可能僅僅是因為出賣了一個朋友,良心愧疚自責而逃避,妻子的問題,事業的問題,家庭的問題,這一切加在一起讓其不能承受。出逃以後,他酣暢淋漓地在大地上遊蕩,獲得滋養,在旅途上奔走,經曆了很粗糲的生活。這也是寧伽所渴望的,他渴望人生有這樣的釋放與表達。莊周的經曆,個人的理想與欲望,的確是對寧伽的一種彌補。在這種行為和心理上,在其他方麵的敞開上,他又像武早,像瘋子一樣。那種表達的確是完全敞開的、自由的。也就是說,寧伽也渴望瘋一場。有時候一個人規矩慣了,或許也要想象像一個瘋子那樣生活一場才好。人的欲望是多方麵的,其中有一部,好像是《無邊的遊蕩》,裏麵有一個人,是寧伽的朋友小白,他最後的一句話是:“我瘋了”,然後一個感歎號,全書結束。

瘋子可以不負責任地亂說亂做,正常的人倒是拘謹。

生活不在此地

這是一個複雜的過程,寫完了《古船》和《九月寓言》以後,需要新的調整。《古船》和《九月寓言》區別較大,無論從結構和語言風格等方麵都不一樣。它們是兩極的作品。在審美上跨度這麼大,中間是個開闊地帶,可以在裏麵做很多事情。兩極離得這麼遠,不可能是從這一端跳到那一端,而是慢慢地走過去的,是一步一步經曆過來的。兩極之間的各種表達都經曆了,變化才不會突兀發生。所以對作者來說,必須有一場更加酣暢淋漓的表達,才能把這兩極之間的所有東西都包容。那時三十歲多一點,年輕人想事情有一個缺陷,有點冒失,但是有勇氣,敢於做事,易發大願。當時去了許多地方,踏入了很多不可想象的角落—唯有“高原”對我來說是個神秘的地方,到今天為止還沒有去過。總是想象這個“高原”,寄托了地理意義上的一種幻想,同時又像彭斯很著名的詩句所說:“我的心啊,在高原!”那個“高原”就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而是精神意義上的。說一個人不安於此地,生活不在此地,“生活在別處”,這是米蘭·昆德拉一本書的名字。的確,許多人都會覺得生活在別處,而眼前的生活是暫時的,總有一天要改變、要離開。我們不安於此時此地的生活,對現狀極不滿意—有時甚至覺得糟透了,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忍受—總有一天再也不可忍受,那就要徹底改變,毅然離開。許多人都會這樣想,覺得個人生活太糟,這個“糟”不僅指物質方麵,還有精神層麵、其他層麵。比如自然環境方麵,早已不能容忍這樣的蕪雜和無序,這麼髒亂,已經活得沒有尊嚴。一個人有再多的錢、再高的地位都白搭,出門就是講粗話亂吐痰的人,是肮髒的街道和嘈雜的人群,生活怎麼可以是這樣?它必須改變。就個人來說,應該變得比現在更善良、更勇敢、更像一個人的樣子—周圍的環境沒有力量去改造,所以才想到逃離—這個時候就覺得眼下的生活是暫時的,個人的狀態也是暫時的,這一切總有一天要改變—就像我們說的總有一天要讀那些沒有讀過的書一樣。

這時候“高原”兩個字對人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它寄托了自己痛下決心告別昨天、改變自己、改變世界的一種欲望。它包含的東西比較多。在這22年裏,書在不停地修改,一遍又一遍,好多部的開頭和結尾、某個片段,改了不止幾十次。全書先是寫在紙上,然後再打到電腦裏修改。如果在紙上改,那就更麻煩了。所以這是電腦的一個幫助。後來眼睛有點問題了,就把電腦上的字放得很大。所以不能簡單反對現代科技,還要好好感謝它。改動那麼厲害,但是書名從來沒想到要改。

關於《柏慧》的古歌

關於《柏慧》的古歌有一些評論,有兩種說法,一個說法是這個古歌是作者從半島地區搜集來的,原來就有的—大多數人都覺得古歌是原來就有的,不太像作者創作的。絕大多數人都覺得這個古歌憑空編造,出不來那種色彩和韻致。真的出土文物和假造的東西,擺在那裏是不一樣的,比如說宋瓷,一個罐子放在那兒,真品是收斂的光,不放賊光。造假的東西放在那兒到處都像,就是有賊光。小說裏需要那麼一個古歌,它應該是出土文物,沒有它,這部作品就相當單薄了,讀了以後會顯得“尖聲辣氣”—聲音高八度,發出那種尖音就不美了。總之,它需要有古歌在下邊撐住,使它有中氣。所以古歌的作用非常大。如果仔細讀,不會覺得古歌突兀。這個古歌,主人公要采集它,它的出現從情節上是通的;從另一種方麵看,它跟今天的現實有一種互文、觀照、互相投射和彌補的關係。但真實的情況是,這首古歌完全是作者創造的,要盡可能做到以假亂真。

因為長時間參加“國際徐福文化交流協會”的工作,做了些功課。徐福是一個真實的曆史人物,關於他的研究,日本有21個徐福研究會,中國也有21個。他跑到日本為秦始皇尋找長生不老藥,以此為借口帶走了中國大量的好東西。他到底帶走了什麼,《史記》上記載有童男童女、五穀百工,“五穀”就是種子,“百工”就是各方麵的能工巧匠。他到底帶走了什麼,這是焦點之一。他逃離了秦始皇,因為這個專製帝王不停地殺害知識分子,不可一世。徐福出海比哥倫布尋找新大陸還要早一兩千年,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到達日本這個地方,留下了各種傳說,有的說他跟當地土著混血,所以日本至今的風俗習慣和中國人差不多,許多人的長相也差不多。日本的土著很矮,顴骨很高。日本人種的形成,是從遼東半島過去的中國人,還有朝鮮半島過去的一部分人、蒙古族過去的一部分人,再就是土著,這樣慢慢混血形成的。當年的日本是石器時代,用石斧石鐮,是徐福帶去了煉鐵技術。日本的考古有個斷層,就是從石器時代直接飛躍到彌生時代,也就是鐵器時代。任何一個地方的文明都有一個自然演進的過程,從石器發展到銅器,再發展到煉鐵,文明的鏈條從考古上不能中斷,中斷必有問題,那就一定是外來文明的楔入。徐福東渡是肯定了的事實,這在考古上也得到了證實。在日本新野、佐賀、新宮這些地方,都有“渡來人”的痕跡。

寫關於徐福的古歌,要盡可能地還原,按照當年那個氣息去作,並采用英雄史詩的粗獷和自然感。英雄史詩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都有這樣的質地。漢族沒有史詩,《苦難傳》也未必是。《貝奧武甫》那一類隻有西方才有,中國少數民族才有。《柏慧》裏麵的古歌,與英雄史詩的氣脈是相通的。今天已經不可能有那樣的氣質了,因為現代化的高樓擋著人的視界,這麼多電腦,網絡和汽車。那時頂多是騎駿馬趕長路,人跟自然結合得緊密,眼界不一樣,參照物不一樣。我們現在的參照物是樓房,是園林。大山大海大河的氣魄不再,所以英雄史詩隻能產生在古代,不能產生在今天。自然環境決定了人,決定了文化。徐福古歌的情況是這樣的,是個人杜撰的,但頗費心思。《古歌》到現在還令我滿意。沒有古歌,像《柏慧》這樣第一人稱的傾訴,很容易就發出尖音—尖音在歌唱裏是不好的。要有中氣,要有胸部的、丹田的氣發出來,所以歌唱家的胸部都很發達。

書中完整地交代了古歌的產生過程。古歌敘述了萊夷人撤退之後的這一段曆史,有兩次戰鬥,一次是東進—在黃河邊上有一個魚族,也屬於萊夷的同盟,他們背叛了,扮演了吳三桂引來清兵那樣的角色,所以黃河邊上的戰役失敗了,萊夷族不得不東撤。第二次是撤退之後—敵人不讓他們在東部立足,所以孤竹和紀不得不穿過老鐵海峽北上。當年的海峽是沒有的,遼東半島膠東半島和大陸都是連著的,商代以後才發生了陸沉。仔細看就不會弄錯,古歌是從東撤之後開始寫起的。

有人說《柏慧》與《你在高原》裏麵的人物和情節是可以串起來的,為什麼不把它收在《你在高原》裏邊?因為《柏慧》的藝術格調、它的意境,都是獨立的。這跟《你在高原》的結構方式,包括語言表達,融合不到一塊兒。盡管《你在高原》有四五百萬字,那麼複雜的呈現,但是仍然不能把《柏慧》結構進去。其實《你在高原》可以寫得更長,它已經從原稿壓縮了60多萬字,如果再把《柏慧》這25萬字加起來,又多出了83萬字。83萬字可以是兩本,也就是說整套書成了12本。這不必要。一首很好的小詩可以抵擋一汽車平庸的作品,作品不是越長越好,稍長一點點都要有充分的理由。作家寧可寫短,而不能寫長。

大讀者有時比作家還要少

有些詩句我背不上來。我們那一代的少年教育有問題,背誦最好是趁少年。有一次我參加一個會議,一個老將軍七十五了,背古詩張口就來,有童子功。我記憶力差,短於記憶長於感受,到哪兒都記不住東西,但是氣味、感覺、滋味之類曆久不忘,對細節也記得住。這是一個缺陷。現在年輕人腦子裏碎片不多,工作盤很大,貯備盤也很大,應抓緊時間多背一些東西。特別是中國古典,會受益無窮。特別是詩詞、諸子散文都要背。聽到同學背一首古詩真高興。“無邊落木蕭蕭下”,多好,一直想把這一首背下來。

男人流淚讓人瞧不起,但是聽了這首詩眼睛會濕潤。這是最喜歡的一首杜甫詩。一講杜甫就一定會涉及李白,這兩個真不知道更喜歡哪一個。讀好杜甫,一輩子受益不盡,枕邊書放得最多的就是李杜詩篇。不同的選本都有,再忙也要讀,以補中氣。它對文人來說可能就是六味地黃丸。它時刻提醒我們詩是什麼,讓我們愛詩。當進行散文寫作時—這個散文是廣義的,包括小說、所有的非韻文—會少一些煙火氣。小說誕生的時候帶有一個胎記,就是煙火氣,什麼男男女女膩膩歪歪。《紅樓夢》偉大,裏麵也有煙火氣。但是煙火氣過重了就很討厭,像《金瓶梅》那一類,就成了下流的東西,不夠格調。但是一味追求詩性和浪漫,也會蹈空,這應該學習杜甫,每一筆都鑿得很實,都落在泥土上。感情之實,實踐之實,連接了社會的每一根神經。社會的個體和集體,神經脈絡完全接得通。他是一個極樸素的、既不蹈空又不中空的一個歌者。說到這裏,郭沫若當年自嘲說:“郭老郭老,詩多好的少”,他自己也這樣認為。是的,有時候他會淩虛蹈空。杜甫完全沒有這樣的問題,這一點對我們時刻都是一個提醒。真的憂患,真的情感,真的牽掛,自然樸實,高度統一,其人格從裏到外是統一的,沒有那些虛誇,沒有因為追求所謂的詩性而背離了基本的原則,真是一個樸實的人,非常謙虛。李白比他大一點,一度李白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那麼尊重李白。李白寫杜甫的詩就少多了,他們兩個情感的關係,據現在掌握的資料看,好像不是那麼對等。他比李白年齡要小,跟著對方,很是崇拜。

為什麼說到杜甫一定要說到李白?李白是一個所謂的“詩仙”,這一點都不錯,讀他的詩感覺不是常人所為,而的確是天上掉下來的仙人所為。他寫的《蜀道難》,還有許多詩—他的古風很多,平仄和韻律沒有多少限製,好極了—藝術這個東西,形式限製多了就影響到生命內容—李白最好的詩不少在古風裏。那時李白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想象真是奇特,那麼飄逸,但又毫不中空,從來不覺得它落不到實處。李白稍微讓人感到中空的那種詩還是有的,但是杜甫沒有。李白的確是一個異人,好像是不食人間煙火、具有大能量的一個人物。在當年的那種語言環境和社會體製下,還原了看李白,覺得他的膽量可真夠大,真了不得。看他遣詞造句,比如他寫的一封自薦信,那種放縱的想象,用詞之膽大,形式之新異,不是我們今人所能做到的。今天所謂的先鋒派、狂人狂士多了,但往往空有豪氣和狂氣,隻沒有李白那樣的令人仰視的力量去征服他人。有的先鋒和狂士極其空虛,不過是一張皮。但是李白就沒有這個問題。隨著時間的推移,像李白杜甫屈原蘇東坡這些人物,會愈加顯露和突出。

時間給我們鑒別的智慧和勇氣。所以許多時候有人對當代中國文學界那麼失望,張口就罵,好像今天的全都不行,好的全在國外或古代,這是意氣用事。這裏有兩個問題,一是對中國的寫作到底讀了多少?13億人口中寫者極多,能人極多,我們才讀過多少?沒有閱讀的廣泛和深入,就沒有權利去否定。閱讀才有發言權。二是時間沒有給我們那麼多智慧,不要說一般的讀者,就是很有名的作家,也不敢說對作品一看就懂,一看就知,沒有這個把握。因為文學藝術是極複雜的事物,當感受和評價它的時候,拿出全部的知識和閱曆,還要加上天賦和胸懷、不帶成見的包容力,有全局思想,有文學的大坐標—這些東西全加到身上,全都具備了,才能稍稍準確地把握一個作品,才能成為被眾多的人、很長時間裏所接受的一個公論。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好讀者、大讀者,有時候比好作家還要少。不要以為寫作是難的,閱讀是容易的—有人自以為雖然不會寫,讀出個好賴還是能夠的。其實未必。要讀得懂也很難。隨著年齡的增長,總是越來越懷疑個人對作品的評價和看法,懷疑個人的敏銳和才華。閱讀是需要才華的,才華需要鞏固,在學識當中鞏固,但是又要保證閱讀一部作品時,敏感的才華不會隨著時間流逝。有的人年輕時多麼有才華多麼敏感,後來卻平常平庸,因為他被社會傷害了,被教育傷害了,被理論傷害了,被知識傷害了。知識是會傷害一個人的,所以也不要對知識抱有過高的期望—天才的人能控製知識,不被知識牽著牛鼻子走—當知識把人牽得越來越遠的話,也就離開了才華的根柢和基礎。我們警惕自己,越來越不自信,為什麼?就是害怕知識,害怕成見越積越多。因為寫作者會向著自己喜歡的方向去發展,當讀到的一個作品違背了個人發展的方向,還能不能喜歡?這就要防止成見破壞感覺。還有一條,是要警惕生命變得蒼老。每個人都麵臨這個問題。你們回憶一下,小時候看到一朵花,一隻青蛙一隻蟋蟀,看到一個人,看到一個建築,印象是何等的強烈。為什麼?因為生命還是新鮮的,眼睛是新鮮的,吃東西的時候還沒有被地溝油給塞住過,整個的味蕾嗅覺各方麵還非常好,非常敏感。那時讀到一個東西,它的好與不好一下子就強烈地刺激了你,這個時候的判斷往往是入木三分的。隨著時間的延長,生命的蒼老,感覺係統神經係統五髒六腑,所有的功能都在退化,經驗雖有增加,但是感覺減弱了,它減弱之後,同樣一個作品,還能像原來一樣刺激你打動你?刺激你的深度降低,你對它的判斷就要打個折扣。它的好你感覺不到,或感覺不那麼深刻了。警惕生命的蒼老也沒有辦法,一天天變老是自然規律—或許有一些辦法會減緩蒼老,什麼辦法?就是時刻提醒自己要樸素,要保守,遠離那些時髦的東西,尤其是時髦的知識,那相當於吃地溝油和味精,會使生命細胞老化。要盡可能地回到樸實和原初,多回憶,一次次回憶,回到質樸的事物上去。再就是不斷靠記憶尋找和溝通原來,重溫往昔的感動—如果這種感動減弱了很多,就要警惕了。什麼東西讓人變得蒼老?除了時間,還有時髦的知識、社會潮流,這一切對人的腐蝕力最大。現在全世界都在搖滾,人會不自覺地跟上搖滾的節拍,進入現代的浮誇,對那種永恒的大美反而不再會欣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