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五)(3 / 3)

人蒼老的速度是不同的,有的人非常單純,到了很大的年紀還像個孩子一樣好奇和單純,這就說明他蒼老得很慢,這種人很容易被美所打動。另有人老謀深算,一包心眼兒,心機無限,愛琢磨人,這種人蒼老得很快,早就不質樸不單純了。而最有力量的人是誠實的人、單純的人和樸素的人,他們最有力量。好多人願意動心眼,那就是康德說過的,大致的意思就是:誠實比很多機智和計謀更有力量。好多的人認為眾人是有力量的,誰敢否認眾人,就把大家全得罪了,所以絕對不敢強調個人的力量,而隻會強調群眾、人民大眾的力量。看所有的權謀家,隻要打算去利用民眾的,就會無限度地誇大眾人的力量。實際上絕非如此,真正的力量還在個人,人越多越沒有力量。一個小組可以討論出一種思想和見解來,一萬個人有法討論?所謂的“烏合之眾”會是怎樣的?我們看最有力量的思想、思想體係都產生於個人。馬克思改變了世界,形成了冷戰,一個是社會主義,一個是資本主義,他給世界想出了一個辦法,所以很多人去實踐他的思想體係。人多了是沒有力量的。去看看那些真正有力量改造世界的思想,無論是哲學政治還是經濟等等,莫不如此。凱恩斯是一個人的思想,達爾文的進化論是一個人的思想,李白杜甫都是。個人的力量是無比強大的,眾人的力量是弱小的。力量的大小與人數的增加是成反比的,人數越多力量越少。很多人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批判英雄史觀,說群眾是真正的英雄,個人微不足道,要相信群眾如何如何,這都是權謀家的理論,他們不敢實事求是。列寧是群眾?黑格爾是群眾?弗洛伊德是群眾?梵高是群眾?有人說,他們都是將群眾的智慧加以提煉整合吸收,這才形成了個人的思想。其實不光從群眾,還從曆史—這個說法並沒有否認力量產生於個人的事實,因為說到底還是個人去總結去提煉的。眾人一塊兒提煉,那會提煉出什麼?那就打起來了。

(2012年3月30日,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數字時代的語言藝術

有人說,如果一個人不上網也不用電腦,那麼他對數字時代就不會有多少了解。他樂觀地預期:我們隻要融入這個時代,跟進這個時代,然後就能享受這個時代。這可能也是許多人的願望。那麼就從這個問題開始談起。

這裏說的“數字時代”可能不僅僅是指網上世界,也不僅僅是電腦之類的廣泛應用,而是我們的現代科技發展到今天,整個社會生活表現出的品質和特征,是對一個時期總的印象、概括和稱謂。顯而易見,今天我們的生活已經處處帶有“數字”的印記。

數字化技術的確全麵地滲透和改變了人類的生存。

人是一種語言動物,談社會品質的變異和演化莫過於從語言著手。比如語言文字的表達和應用,今天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其改變的深度和趨向,它是如此地迅速和廣泛,勢不可擋。語言的質地早已不是我們習慣的那種現代漢語,而是在熟悉的表象下滑向真正的陌生地帶。幾乎沒有人能夠置身於這個局麵之外,每一個人都要跟隨它,依附它,都要在它規定的節奏中往前行進。

我們即使有著強大的執著力,倔強的行動力,都不能阻止這場演化所給予的一切。作為個體無論是主動或被動,都會像一葉木片一樣在這個浪潮裏漂浮、衝刷和抖動,跟隨和追逐它的波瀾。

幾乎沒有了語言的“個人”,所以現在演講,寫文章,文學創作,都很難給人一些驚喜。媒體太發達了,無論捂著眼睛還是蒙著耳朵,無論在室內還是室外,無論在鄉村還是都市,都會被充分地告知和灌輸。“秀才不出門,遍知天下事”,現在人人都成了這樣的秀才。於是所有問題都不再新鮮了,所有問題都引不起興趣,都聽過幾十次、數百次了,總之,沒有一個話題是全新的,沒有一個詞彙是個人創造的,也沒有一段記憶、一個名詞是作者的奉獻,而全部屬於一種模糊的時段、一種機械的群體。

沒有了“信息”的“個人”,信息就由個體的變成了集體的,由隱秘的變成了公開的,由私屬領地的變成了社團的,由地域的變成了全球的。這可怕的結果是,人的本質屬性也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改變,“個體人”變成了“大眾人”。

如果從內容到表達方式,一切都成為共有的和已知的,那麼相互間的交流和表達就沒有多少必要了。即便說出來的東西有一丁點個人見解,還需要一個特殊的眼睛和特殊的耳朵才能夠辨認。在這種一切都變得極度平均化、普及化的現實中,滾滾而來的信息會大麵積淹沒我們的表達,讓我們的言說困難萬分。

如果說十年二十幾年前還能夠聽到語驚四座的言談,在當今恐怕就很難了,所以不難預料,這次演講也注定是一場乏味的、平庸的談吐,但願在座的能夠稍稍忍受—也許在忍受中會尋找到某個交叉點,相互有些啟發。

說到語言藝術,許多人認為現在的文學寫作已經變得相當容易,比如有人一天可以寫上萬字甚至幾萬字的虛構作品,發表在網上。紙質媒體發表的作品也動輒幾十萬字,更有甚者,一部所謂的“大河小說”就寫了四百五十萬字,當然這是一件耗費了幾十年的工作。

現在的語言越來越呈現出一種滑行的、慣性連綴的趨勢,所以說寫作和發表真的不成其為什麼大事,屬於家常便飯。在這種情形下還能否看到極大的差異?出現讓人眼前一亮、麵目一新的表述和創造?

我們眼前的文字流,真的像是來自不間斷的複製粘貼—雖然大多數寫作者仍然不承認更不屑於去做,認為那是抄襲。但是在當代人的文字生涯中,那種類似於“粘貼複製”的工作已經成為一種不自覺,是在相當習慣的狀態下完成的。相同的句式,相同的觀念,相同的詞彙,相同的結構方式,它們總是在第一時間湧進我們的大腦。

說到語言藝術,經常強調的就是原創性,是創造力,因為我們人類最擅長的還是模仿,所以要克服這個惰性。但這個時代偏偏不需要仿製,因為無所不在的組合與定製形成了新的規範。任何人想回避範式都是困難的。於是我們看到的是大同小異的故事,似曾相似的口吻,它們在高效率的按部就班中、在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看不到陌生的麵孔,看不到一種極其特別的嗜好、不甘屈服的人的意誌,什麼都沒有了。因為四麵八方、每一個角落湧來的力量,都經過了一種現代整合,一切全都抹平了、化入平均值中了。

一個優秀寫作者的基本特征—內向的個人思路,敏銳的感知,來自內心深處的生存體驗,憤怒和喜悅,不可估量的激情—都消失在喧囂的時代深處。“痛苦”這兩個字敲一下鍵盤就出來了,還有“憂傷”“寂寞”,這些詞彙出現的頻率很高,但是它們越來越沒有,或者直接偏離了實際內容,它們真正意味著什麼、應有的色澤和濃度,都在整合的過程中淡化和散掉了。

人麵對古老漢語從誕生那一刻就有的生動麵目,它的形意表述,開始無動於衷。麵對構成語言的這些最小單位,沒有絲毫的感知和觸動。因為人們現在終於明白,所有的詞彙和文字都是數碼組成的,數碼可以組成一切事物,所以一切事物的本質也就那麼回事,都差不多。從現在開始一切都進入了數字化處理,包括靈魂和生命。語言的死亡正是從它的細胞—字和詞開始的。

事實上每一種新的科學技術在進入社會並成為生產力以後,都不會僅僅停止在某一個層麵和某一個環節上靜止不動,而是全方位地朝向人類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滲透,其力量大到足以影響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數字時代就是更高一級的機器時代,它早就開始了—從電報、有線電話、電視直到今天,再到未來。“電子媒介是一切中樞神經係統的延伸”,不同的媒介作用於不同的感官和感知,一定會改變人的思維和語言。

不可想象的是,過去的作家竟然可以那麼閉塞,比如簡·奧斯汀,一個出生於英國南部鄉村牧師家庭的女子,上過一點點學,基本上沒受過正規教育,全靠自學,寫出了《傲慢與偏見》等作品。她知道的世事好像應該很少,但是她的作品卻讓我們大吃一驚:她對人性的奧秘知道得不是太少而是太多。更令人吃驚的例子是美國女詩人狄金森,她幾乎一生足不出戶。

看來關於人性的理解,這最艱難最深奧的領域,對外部世界聽聞的多少並不一定是關鍵的條件。來自個人的省察,體驗和體悟才是無比重要的—還有不受幹擾的傳統的閱讀,這更是不可或缺的。而這些元素,在那個英國女作家那裏是全部具備的。

現在,像她一樣的生活環境誰都無法尋覓了,原因是一開始就說到的:來到了數字時代。這個時代的特別之處是任何生命都無法躲藏,因為活著就要呼吸,就需要空氣—風可以把所有東西都吹透。風裏邊應有盡有。

那麼,類似於那個女作家的個人空間已完全杜絕?怎樣才能重新構築?而今究竟有沒有解決之道?

有人曾經想出的一個辦法就是關掉電腦和手機,拔掉電視,埋頭於傳統的閱讀,隻讀經典之類。這樣會好一點?當然可能,因為這樣就變得閉塞了,就避免了平均化的生活,久而久之也就有可能成為一個“世外高人”。

但是這裏麵有個疑問,就是這樣做能否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這樣的預期是不是太樂觀?一個人堅持的頑固性到底有多大、自我封閉的徹底性有多大?這或許才是關鍵。因為傳遞信息的不光是電腦電視手機之類,還有其他,數字合成之物是無孔不入的,它真的像空氣和風。空氣無所不在,風在一刻不停地吹拂,它們一定會光顧一切角落。

如此一來大家就明白了,我們完全沒有隔離的可能了,也完全沒有規避之地了。既然裸露在風中,所有人也隻能任其剝蝕,直到崩潰—好像真的如此。這是多麼悲觀的結論。

但就在這種絕望的回答之間,也仍然會有一絲不甘和隱隱的懷疑。因為我們仍然幻想自己會是一個例外,或者寄希望於一些特殊的個體,想遇到一些驚喜。就每一個人來講,他們的生存和表達總會有些不同的,而且大多數人都會重視這種差異性。我們可以在人與人之間找出區別,作出鑒定,以研究因果得失,尋找出其中的規律和意義。

這種執著當然是有必要的。這樣做隻是為了對抗無所不在的風。比起具體的危害和影響,風更加讓人無比苦惱,無可奈何。它是無形無跡又無所不在的,而且能夠產生持續不斷和不知不覺的催化與腐蝕,哪怕是錘打不碎人力無摧的最堅固之物,在它的作用下也會不同程度地改變,直到最後的鬆軟和垮塌。

我們一直想象的個人性,自我言說的能力,創造性思維,會在風的吹拂下,在不察中,一絲絲被抽掉和扯斷。

從此一個生命就像被剔除了筋脈一樣,變得疲軟無力。比如一個文化人需要起碼的閱讀和書寫生活,可是他大睜雙眼就是找不到基本的詞彙,對於聲音和落在紙上的東西—字和詞,已經沒有了過去的質感。當動手寫上“感動”二字時,卻基本上無動於衷;寫到“痛苦”也是如此。現在已經找不到原初記憶中的那些字和詞了,仿佛它們以前是由手工製成的,而今卻是冰冷的數字合成的,成了轉基因產品。

如果相信土地的力量,立足於生長的泥土,讓一切從頭開始,動手捏製出一個個新詞—如果不是依賴當代科技程序的批量生產,那麼它們使用起來將會是完全不同的。

可是即便真的能夠這樣做,我們麵臨的難題也大到不可估量,因為這種語彙、字和詞的需求量是極其巨大的,這種製作就成了不可想象的艱巨和繁重,以至於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先是字和詞,然後是句子,最後才是故事,逐漸進入更大的表述單位。今天的故事太多了,它們也在風裏吹送,應有盡有。這個時代的任何故事大王都不會超出風中傳播的精彩和神奇—它們先是在空中飛舞,繼而紛紛落在紙上,網上,五花八門,無所不在。

當我們在這些故事中跌跌撞撞奔走的時候,頭會發暈,因為它們都精彩得差不多,曲折得差不多。從根上講它們也是字與詞構成的,從一開始就是統一型號的定製品—帶有數字組合的精確性和虛擬性。由此看來,沒有原始手工做成的字和詞,也就沒有真正獨特的、有生命的故事。

手工製成的字和詞是筆寫成的;機械化的字和詞是打字印刷的;電子時代的字和詞則顯示在熒屏上—這其實是逐漸地、越來越精確和越來越虛擬化的過程,從多重化和具體化走向了平均化,從不可重複、難以重複走向了同一性和無限重複,更是從個體勞動走向了產業化。這個過程既帶來了文化傳播的便利、教育的發達、科學和民主的結合、普世價值觀的弘揚等等,又形成了其他種種弊端。

在文學寫作者那裏,這種轉換使線性結構的緩緩獨白,變成了非連續性的合唱和交響。信息傳播產生了加速度,人們借助媒介相互摹寫,語言因此失去了“異質性”,走向失重和輕浮,成為工業化的一種回聲。

它不再采用講述者個人的語言方式,故事細節相似,生動準確相似,吸引力也相似。整個過程基本清楚,轉述任務基本完成。這是機器人的語言藝術。隨著仿真技術的進一步成熟,它會要求故事重心和裁剪方式趨於特別,好像出自人性的偏僻角落,但可惜仍舊是類型化的—終究還要被另一個故事重複。

原來我們一直在聽同一個故事,頂多是同幾個故事,是接受一些故事模型。生活本身在源源不斷地提供這些模型:各種故事應接不暇,講述者已經麻木。每天都有一些極好或極壞的消息,它們從世界的各個角落彙集起來,直逼眼前,從不停息。這些故事從古至今地發生著,區別是傳遞的速度和方式:它們從未在第一時間如此逼真地送給我們。

這就是時代的特征。一切都由數字組合,快捷準確,化為風一樣吹遍整個世界。比如過去我們如果聽到一起礦難事故,會驚訝悲痛,感同身受地麵對痛苦,麵對黑暗裏的生死掙紮。但是如果接連不斷地送來相同的消息,就會從不堪忍受到無奈地接受。現代傳播讓人變得殘酷。

人性接受了數字化,從方式到內容。數字本身冷酷無情,缺少同情心,它的冷漠影響了人性。這個時代的人在喜怒哀樂各個方麵都變得疲憊了,這種疲憊狀態直接影響到我們對於社會道德狀況的把握和評判。所以我們有時候埋怨這個社會沒有底線:對發生的各種事情都不再驚訝。

疲憊和麻痹讓我們喪失基本的道德判斷,還讓烏托邦式的想象變成笑柄。生活越來越赤裸裸地呈現在麵前,我們個人的語言更是無法超越。這就是客觀呈現和主觀表達的雙重悲哀。

我們將毀於自己熱愛的東西,在數字時代的汪洋大海之中日益變得瑣碎、無聊、庸俗、被動、自私和冷漠,一切都變成了戲謔和娛樂,精神漸漸枯萎,最終受製於我們努力爭取到的一切—在對自由的向往中失去了自由。

我們無論怎樣都回不到過去,走不進那種自然淳樸的狀態了,麵對人世間彙集而來的悲苦喜樂,再也沒有了上一代人的痛楚和欣悅。我們沒法堵塞自己的視聽,又無力去麵對現實。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視聽技術極為發達的世界上,眼看著各種信息多到擁堵、衝決,惶恐中不知該奪路而逃還是讓其淹沒過頂。這是我們真正的悲哀和不幸。

在當今做一個使用語言的寫作者就更加尷尬。寫作本來是一種告知和分享,可四周早就充斥著各種宣示和表達,而且從不停歇;各種消息被無數人咀嚼、改造和傳遞過了。我們隻好滿足於悄無聲響的回憶,從記憶中找出曾經擁有的那些優美篇章。但是再次重讀這些文字的時候,卻不知能否重複當年的感動。不一定,因為今天的眼睛變了,心情變了,已經見過了太多太多—和所有人都一樣,所有的情趣和意境都變了。

有時,昨天的文字、一切的文字都不再新鮮。一個人隻要經曆了數字的河流,也就一定是遍體鱗傷,再也無法為昨天的感動而感動。感動隻是一種記憶,然而無法複製。所以隻要談及過去的文學,談及那些打動我們的作品,有人就會憑一個模糊的印象,說:寫作者嘛,他們一代不如一代。

事實上那些曾經深刻打動我們的文字,今天再讀一次,可能有些極其複雜的發現—有的仍然閃爍著經典的光澤;有的不僅難以觸動我們,而且看上去粗糙無比,不堪卒讀。

這種對比是非常殘酷的,它足以使一個有自知之明的寫作者警醒,變得更加謹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