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四)(3 / 3)

西方體係的進入進一步加劇了這種傾向。那其實是很省力的。組織詞彙的能力並不等於對作品的感悟力和判斷力。這和對作品的感悟、見解,壓根就是兩碼事。

從技術層麵談雅文學

一個好的作家,作品肯定是全部生命特質的綜合呈現,其呈現的方式不同—比方說通過小說來表述,通過詩來表述,通過言說和日常的許多工作,一切都是生命表述;他是從生命表述的意義進入專業的。真正的作家不是那麼簡單,寫小說卻不是專門的小說家;同樣最好的詩人也不會是專門的詩人。專門寫散文,很難成為傑出的散文家。生命的敞開,遼闊,對世界關心的深度和強度,是這些決定了他不會選擇單一的形式。但是評論家的研究和作家相反—他要從很窄的地方進入才好。作家則要自然地去寫種種作品。

文學離不開語言。我們現在談論的其實是狹義的文學,不是廣義的文學,即不包括俗文學,因為俗文學本質上不是詩,是曲藝的性質。雅文學離開了語言什麼都沒有,它的一切都是通過語言去實現的。

從技術層麵談雅文學寫作,可以總結出一點規律。我們通用的稿紙是三百字,作家寫滿這一頁,裏麵要有三到四個閱讀的興奮點—一般來說需要這樣的密度。但是通俗小說四五頁翻過去都可以沒有一處,因為它不是通過語言來實現的,而是通過情節來實現的—寫上好幾頁才能敘述一個完整的情節。細節依賴詞彙的調度,機智和幽默,是很密致的,所謂的三百字如何是指密度,少於這個頻率就稀薄了。純文學作品,一個分句的特殊調度和使用就可以構成一個興奮點。語言包含了廣義的情節、思想和人物。一個人物的說話方式、描述方式,就在方寸之間完成。雅文學給人的閱讀刺激綿密而細致,三百字稿紙中要完成的這些任務,在專業寫作者那兒是自覺或不自覺的。

這種訓練和語言訓練是統一的。這種機械笨拙的訓練方法也許是必要的,就像舞蹈老師讓學生每天壓腿一樣,辦法雖機械,但目的無非是通向基本的專業水準。可見整個存在於語言之中,離開了語言,等於把文學的一切都扔掉,所以也隻好談些社會、象征、農業文明反抗城市文明、道德理想主義、土地、保守和現代、農村挽歌這些大詞—同樣是大詞,別林斯基他們可以,他們做得到,一般的要談就非常危險,因為這需要生活經驗和藝術經驗的抵達。離大詞有一千公裏,那就要具備一千公裏的速度才能自由往還。孫悟空一個跟頭十萬八千裏,他當然不怕距離。但是一般來說還需要一步一步往前走。

剛才有人強調高點,有人講一步步走到高點—這是統一的。通俗文學暫時不談,因為文學院不是曲藝協會。這裏的核心是詩學研究,是狹義的文學。中國文學麵臨的是網絡時代,大量的寫作是非文學的,並沒有進入詩性寫作。一談到詩,有人會以為那無非是把話修飾得漂亮、語言的華麗之類—那不是詩。詩在這裏不是“詩情畫意”的那個“詩”,而是沿著事物的一切方向、所有方向抵達的極致,是一種不可言說的深度。不是優美和漂亮,不完全是—詩是理論、戲劇、小說和散文等等一切方式都無法完成的表述。它不是哲理也不是思想。曾經有一些非常好的句子被反複引用,其實它更像格言和智慧,而不一定非要看成詩不可。這些句子同樣能用哲理去表述,可見不一定就是詩。詩是命定的唯一。當一種表述達到了凝練、幽深,深不可測和難以言說的高度,放射出那種色彩,也能夠帶來詩意—但仍然不是典型的詩。詩是不可言說的,像音樂,像繪畫。真正的文學之核是詩,詩性寫作才是狹義的文學,也就是通常說的“純文學”。文學研究的大弊是不分雅俗攪在一起。理論家更苛刻更挑剔一些,才會走入詩學的本質。

比過去寬容和複雜許多

一些敏感的表述非常獨到。基於文學的深刻理解,這種道德的基石,恰恰是學術的動力。稍稍對一些質疑做一點回應,特別是對語言的質疑。比如說,文學的語言嚴格來講是方言,方言是真正意義上的語言—實際上作者是經過了翻譯才落在了紙上的。有人可能講,那如果這個人沒有方言,直接用普通話寫作怎麼辦?沒有純粹的普通話寫作,他一定是帶著街道、城市、鄉村等區域語言的。比如說北京話—普通話作基礎的一種語言—老北京人說話就很拽,他一定有方言。這方言可供翻譯和闡釋的空間和程度不一樣,但肯定還是方言。他落筆那一刻把它翻譯出來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方言的特質表達得越是充分,語言的力量也就越強。剛才讀了書中書麵語的這一部分,聽起來就不舒服。比如《九月寓言》和《醜行或浪漫》,集中地運用了方言翻譯和方言寫作—既然具備了這種能力,為什麼《你在高原》反而多處采用了蒼白的書麵語?曾經舉起了一千斤,為什麼在這些地方舉起幾百斤還那麼吃力?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一方麵在一場漫長、浩大的寫作裏邊能否始終貫徹一千斤的力量,更重要的可能還出於一些美學考慮—當一個巨構完成的時候,單純從語言類型的接納上,也要變得比過去寬容許多、複雜許多,有時候那些貌似蒼白的書麵語能夠更通俗、更直接—到最後要走到一種不忌諱書麵語的境地。但這隻有在巨構、在非常大的體量裏才能包容和消化。要朗讀,單獨拎出來就非常刺耳了—如果從頭去讀,順著細節、語言詞彙的調度走下來,會覺得這些語言的硬塊還是可以融化的。再就是文體的問題。從文體的角度來談書麵語的運用,可以《家族》為例。它表麵看是個很現代的小說,骨子裏卻是很傳統的。比如說那些話本—中國純文學的小說資源很單薄,它主要來自西方;但是傳統中也有一些好東西可以借鑒,比如話本小說的“有詩為證”—它跟那些內容有關或無關。《家族》的筆調不能去寫那些絕句,於是就出現了二十多段散文詩。這樣氣質就和諧了。從文體這個角度去包容和欣賞,所以它還不是一般的書麵語。裏邊關於鈴蘭、母親等等,都是散文詩的片斷。它們跟這個作品沒有情節的關係。

把這些散文詩抽掉,不影響情節的發展;如果把它單獨拎出來分析,它是非理性的。它是語言,它是詩。但是用情節、人物分析這個係統,就沒法解釋這些部分。它們傳達了氣韻、意象、色彩和溫度。它不能論證、不能推理。

以文學為中心,而不是以研究為中心;強烈的道德精神;從作品出發;作者和讀者的潛意識……作者用第一人稱,一定會更多地涉獵到個人,一定會把更多的—無論願意不願意—更多地帶進去。讀者盡管理性上告訴自己“我”不是作者,但潛意識中還是往裏沉入,這種交彙產生的那種東西是非常奇妙的。《你在高原》的語言開始走向包容和蕪雜,方言、書麵語、詩,蒼白的和有力的語言,都在一起了。過去,《九月寓言》特別是《醜行或浪漫》的時候,這是絕對不允許的—如果出現了一段書麵語,沒有極特殊的理由,那一定要把它割掉。到了《你在高原》,要表達的一些東西是相當深入和複雜的,語言的選擇就不再單一了。什麼語言都可以吸納,有時候不避“蒼白”,因為這種“蒼白”是雙麵的,是打引號的。

讓強大的想象力貫徹到底

這種感受真實而客觀,是從一個讀者的角度看《家族》。類似的一些表述,一些人在文章裏提到過,但沒有這麼深刻。他們有個普遍的看法是,作品中寫到的女性都是很完美的,完全是從屬於男人的一朵花、一個傾訴的對象……盡管也寫了大量殘酷的、醜惡的或者女性主義的、波伏娃式的女性中心主義。人物多了就複雜,各種女人,極壞的女人、以女人為中心的、站在女人的視角看男人的—但無論怎麼說是不占優勢的。占壓倒優勢的還是美好的女性。寫另一極的女性,對作家似乎是比較容易的,用理性去控製,很容易辦到。但還是要服從於個人的生命激情,這樣的寫作才會淳樸,才會達到一個更高的目標。作家對女性的那種期望,那種認識,女性對整個世界所處的位置,意識和期待有所不同。所以在表述中應是質樸和誠懇的—如果離開了這個質樸和誠懇,僅用理性去把握,就會造成其他的損失。在表達個別女性的那種複雜化時,也要服從個人樸素和誠懇的意識,不可逾越。這對寫作者是至關重要的。所以有時候不能完全用理性去把握作品,就是這個原因。作家的傾向有時候是很奇怪的,他必須這樣。前一段談《半島哈裏哈氣》,一時衝動說出了一個“秘笈”:非異人不寫。“異人”就是古代說到的那種,是見異思遷的“異”。乍一看都是很平凡的人,什麼教師,兒童,老太太,壞人好人等等;但仔細看,這僅是外在包裝,骨子裏都是“異人”—到現在為止,不是“異人”者一個不寫。說“秘笈”是一種玩笑。但哪怕寫一個非常一般的配角,比如一個民兵連長,隻要出場,也一定要是一個“異人”才行—如果不達到這個標準,這個人物就一定是不成功的。“非異人不寫”隻是一個說法,不過在說強烈的個人性、文學性。文學是徹底的虛構,徹底的個人,任何的文學人物,如果他人能夠重複,肯定不是“異人”,而是類型化的人。把生命特質挖掘到最後,隻會發現一個個“異人”。說到女性,也不能跟社會或者生活中去對號,比如說一般的男女怎麼發生愛情、女子的類型—文學作品總要從現實的觀照中產生,從中認識個人性;如果個人性離開了這個平均值過遠,有時候是不成立的—但有時候還要換一個思維,即文學寫的是“異人”,寫作者很可能也是個“異人”,所以他眼裏的女性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不著邊際和癡迷一片。有一個說法:“一兩秒鍾裏發生的是愛情,一兩天裏發生的是婚姻”,愛情是非常奇妙的。有時候,一個眼眉他愛上了,一個頭發,一個氣味,一個性格,都被他愛上了。愛情這個東西像詩一樣不好言說。我們平時把它平均化,比如長期工作間的磨合,相互了解,產生了婚姻,是非常細致的兩人結合的打算,這很可能造成一種牢固的婚姻,產生社會的最小單位,社會的細胞—家庭。但可能這一切跟愛情無關。愛情跟專一無關,跟理解無關,卻跟那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有關,跟一種特別神秘的、人類到至今為止還不能把握的生命電波頻率—也可能是射線之類有關。我們不太清楚,但憑這種理解,可以寫出最大的愛情真實。建立在這樣誠懇淳樸的基礎上,無論別人挑出多少毛病,它最終還是立得住的。不能遷就平均化,不能遷就通俗的、社會層麵的理解。

它是建立在極其個人性的、深入的把握之上,即便做不到,仍可以給自己定一個鐵的紀律:“非異人不寫”。回頭看《醜行或浪漫》,它裏麵所有的人物都是“異人”,壞人也壞得可愛,壞得複雜,壞得沒法言說,壞得非常想和他交朋友,好人好得也是如此……這些都是“異人”。文學作品寫了非常普通的人,可能就不是一部純文學作品。這樣說有點絕對和苛刻,卻是實話實說。再就是,如果一部作品不是用語言來實現的,那也不會是純文學作品。有人說某部作品如何好、傑出,最後卻說語言太粗糙—他不知道這樣的評價等於全部的否定。語言不好即沒有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語言的呈現,語言是情節,語言是思想,語言是人物。有人也許不理解,如果寫了一個非常吸引人的故事,確立了一個讓人記得住的人物,這不是成功?不是,不是文學的成功,而是其他的成功。因為文學不僅僅是塑造人物,塑造非常好的人物,通俗小說也能做得到。因為小說人物類型化以後,反而更讓人難以忘懷,但卻沒有真正的文學品質。類型化不一定是指單麵人物,它有時也可以用各種元素組合起來,成為一個比較立體的人物—這個人物也複雜,但無論怎麼複雜仍然還是可以量化的、可以分析的。但唯有純文學的人物是難以量化的。比如說《三國演義》,它是一個民間文學,嚴格講並不是通俗文學,但是它介入了許多通俗文學的元素。它的人物是扁平的:張飛莽撞勇敢,曹操奸雄,某某又是講義氣的。人物都類型化了。

具體到一個作品很重要,但是還要遙感一個作家。遙感,就是遠距離的感覺。陷入某個作品,評論反而不能準確。遙感就是發現—簡單地分一下有兩種:一種是有大個性的,一種是有小個性的。所有傑出的作家都是有大個性的。怎麼判斷?不是指這個作品寫得多麼與眾不同,多麼讓人耳目一新—最大的個性需要遙感,要看作家跟一個時期的社會潮流、思想潮流、藝術潮流是否順向。所有的二三流作家都是順向的,都順在這個潮流裏,因而突出,有名,但不會成為一流的藝術家。舉個例子,沒有比這個消費時代物質主義時代再多的“性”了,如果一個作家在“性”描述上很放肆大膽,流傳就會廣,因為他跟整個社會思潮、潮流是一致的。反過來如果在“文革”時期有這麼一個地下抄本,那這個作家倒有些了不起,因為他是逆向的,具有強烈的反撥性,那種解構和反抗都包含在這種行為裏了。而今天順著欲望的潮流進一步擴大這種色情暴力,就是缺乏個性的—無論他在具體的作品裏如何聳人聽聞,多麼驚人和有趣,也都是小個性。大藝術家有大個性,這需要遙感。要看整個的創作行為是不是跟潮流順向—隻要是順向的,再生動也隻是小個性。

缺乏這種文學覺悟是不幸的。第二個是關於想象力。這也應該有一個原則—我們很容易把沒有想象力的作家判定為最有想象力的作家,為什麼?因為想象力很容易被標簽化和表麵化。想象力是具體的,是語言呈現的。寫眼前的生活,樸實的生活,是尤其需要想象力的。畫鬼容易畫狗難,如果寫最熟悉的眼前的生活,那些細節矛盾衝突憂慮,稍有不對誰都看得出。要進入他者的內部,隻有依靠想象,讓想象力抵達。所寫的生活未必是個人的經曆,又要區別於他人的描寫,這就需要巨大的想象力,也最耗費想象力。反過來,如果寫一個妖怪,一會兒變成人,一會兒法力無邊,到了唐朝或星外,那就不需要多大的想象力,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好了,也不一定借助語言一點一點抵達。所以說越是沒有想象力的作家,越是容易讓情節大起大落,大幅度地騰挪。想象力一旦消耗得差不多了,也就開始寫千奇百怪的東西,這幾乎無一例外。隻有當想象力非常飽滿和強大的時候,才敢於寫眼前,寫現實。

一個作家寫了很久很多,讓強大的想象力貫徹到底,這太不容易了。要寫一個鬼怪不需要多少想象力,寫一個狗突然唱起歌來了,需要想象力嗎?但是當他把個人的閱曆,個人的生命經驗全部調動起來,將一切人性的奧秘通過文學語言一點一點拆解和呈現出來,就有難度了。所以越是想象的跨度大,跳動大,耗費的想象力往往也就越小。

(2012年4月2日,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