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俄羅斯文學常常給人特別的“享受”。這是橫跨歐亞大陸的一個遼闊國家,很大一部分國土麵積在凍土帶。這裏生活的作家有著不可思議的獨特魅力:深沉遼遠,蒼茫凝重。他們的文字經營的那種意境、形象和趣味,是其他地區的寫作者所不具備的。領略了俄羅斯經典作家筆下的大地與陽光,也就難以再津津樂道於時下的什麼愛情小說、網絡小說了。因為這是真正擊打心靈的閱讀。
事實上一旦有了另一種深刻的閱讀,再讀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是根本不能忍受的。於是就要開始艱難苛刻的尋找。好書並不像想象的那麼多,但一旦尋到就覺得不虛此行。中國的經典和外國的經典,它們是常常被冷置在一旁的寶藏,是一個在網絡時代被屢屢繞過的巨大精神堡壘。
當我們了解了一個傑出的作家,就會想象他用之不竭的能量之源來自哪裏。我們會發現,同樣是一個生命,對於客觀世界,對於一個人隻走過一次的這個世界,他的那種牽掛和愛戀是這樣地強烈。他對於苦難的不能容忍、對於愛情的深深沉入,那種質樸和坦誠都到了令人驚訝的地步。他常常孤注一擲,探索真理神情專注。我們今天的人過於聰明,幾乎把世上的所有事物都搞成相對的了,不敢承認絕對真理,更不相信永恒。這樣的人生當然不會有力量。
那些傑出的人幾乎無一例外都是一些執著者,一生心存敬畏。有的並非宗教人士,但是心裏依然有神。而平時我們看到的蒙昧者不少,無神論者卻很多。作為一個族群,沒有敬畏非常可怕,而作為一個寫作者,那簡直是他的最大不幸。
我們強調寫作者要保持對現實生活的探究心,並有良好的閱讀和廣博的學習—僅僅這樣可能還遠遠不夠。因為這都是最基本的條件,傑出者終究還需要突破這種“基本”—當然在今天,要做到這個“基本”也相當不容易。我們可以解剖一些個案,來看看他們對人生的那種投入,那種深切的責任感來自哪裏。也許這樣的一生會過得很苦,因為具備了任何執著的追求都會是艱難和坎坷的,都會付出極多。一個人由於沉浸得太深,一切才在心靈裏留下了摩擦不掉的印記。特別強烈的一個生命是無法平庸的。
從中國說到外國,從古代說到了現代。現代還得講魯迅—有人可能說怎麼又是魯迅?當然,永遠的魯迅。多少年輕人讀過了《魯迅全集》?五十年代生人,這其中的不少人把先生的全部文字都讀過了。現在做文學史的說:魯迅有點吃虧,他如果有自己的一部長篇或幾部長篇該多麼好,那就可以和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大作家相比。他們發現國外的大作家往往有幾部長篇,有詩,還有很多理論文章。而我們的魯迅更多的是雜文,頂多有一個中篇和一些短篇。
魯迅是不怕“牆”的人。生活當中,一般來說人遇到了矛盾會繞著走,因為中國有一句古語,“多一個敵人多一堵牆,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可是魯迅隻要看到了生活中的不平和醜惡,一定要發言。所以也就結下了很多恩怨。他於是立下了無數人生的“大牆”,這還怎麼走路?看看先生的文集可以知道,當年哪怕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發表了一篇很糟糕的謬論,他也會認真地給予反駁和批評。
現在的人越來越聰明,打仗還要看對手,一個大人物怎麼可能跟一個小人物去過招。有時候會認為得不償失,濺一身髒東西。可是魯迅不會這樣精明,他對事不對人,真正能夠平等地對待生命,對待問題。他是自然而然地糾纏到矛盾裏去的。這樣一路走下來,需要非同一般的勇氣和魄力。這種生命的韌性與強度,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具備的了。我們一般的人如果這樣糾纏於現實的矛盾中,那會一輩子都不得安生。所以魯迅的消耗和付出是多麼巨大。他隻活了五十歲左右,留下了大量打筆仗的文字。
今天將這所有文字看一遍,會受到震撼。它的分量,它的價值,何止是一兩部長篇所能換取。各種各樣的故事,各種各樣的思想,各種各樣的社會現象都盡含其中了。魯迅以近身搏殺的文字,構成了那個時代的一部精神編年史、哲學史和百科全書。
但是由於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裏過多地談了魯迅,比如“文革”時期別的書不要讀,卻可以讀魯迅,以至於樹為偉大的精神導師,所以到後來難免有一點物極必反。許多人心裏有了一種排斥—在這種情形之下魯迅要經受多麼嚴苛的挑剔和鑒別。但是唯有魯迅經得起,他的文字仍然保持了固有的顏色。今天的人隻要放平了心去讀魯迅,有一種清晰的思辨力、不妥協不苟且的人生態度,就會深深地被感動。
不僅是魯迅,我們忽略的現代作家也許還有其他,比如胡適。把胡適和魯迅結合起來讀也許是美妙無比的事情。兩個同時期的作家思想家,卻是那樣地不同。他們都是傑出的、不可替代的。
談到中國當代作家,大家會覺得尤其熟悉—我們從刊物報紙和網絡上不斷地讀到他們。也許是這樣。當代作家的創作將積累成一部漫長的文學史—再遙遠的文學史都要由眼前開始生長,一點一點構築起來。所以無論一個多麼傑出的古典作家,也無法完全取代一個當代作家。因為他跟讀者生活在同一個時空裏,消化著相同的事物,呼吸著同樣的空氣,麵臨著同樣複雜和糾纏的一些問題。當代人之間的各種參照和啟發、帶來的想象、造成的刺激,將是格外切近而深刻的—可是我們真的看到了能夠代表這個時代的當代作家嗎?他們在哪裏?他們近在眼前嗎?我們許多時候並不知道,我們真的還不敢肯定。
鑒別力是非同小可的,它往往在最深沉的時刻才會出現。我們誤解當代的情形總是最多,也就是說,能夠尋找到真正意義上的傑出作家並不容易。但他們一定存在—十幾億人口,隨便一個省的人口就超過了歐洲的幾個國家,那麼多不安的生命,自然會有傑出者—隻因為離得太近了,沒有陌生感距離感,所以才讓人無法鑒別。
我們自己的一顆心是最值得期待的,也是巨大的力量來源。我們從自己的內心尋找,感受一種飽滿的力量,從而擁有特殊的關懷力。這種力量就是包容的力量,感悟的力量,特別是—敬畏的力量。當有了這樣的一種生命覺悟時,就會與深長無邊的能量之源接通,就會持久地走下去,直到走得很遠很遠。
沒有對頭頂那片星空的仰望,其他的也就談不上了。
討論:
文學作品的說服力
理性對於一個作家來講,當然是特別重要的。理性思維在中國作家這裏或許不是特別發達,不如西方。但是理性和理念不是一回事,不是主題和思想在作品裏裸露著,像幾條筋那麼顯赫著條理著。那不是理性。理性是在形象和感受後麵的一種把握力和掌握力。所謂作品的思想含量,尤其需要理性起關鍵的作用。但是這個理性如果太強了,或運用不當,也會造成一個問題,壓迫感性。文學作品還是以情、以形象和意境去打動人,不是以理來說服人。文學作品不是一篇論說文。但是文學作品就沒有說服力嗎?有,但它來自形象、細節,來自巨大的感染力。
想出一些新辦法
通常講的“線性”結構,可能是指一個故事到底—通俗小說往往是線性的,通俗小說很難給我們一個複式的結構。所以建議去看一下結構主義的作品,這樣的作家在中國很少,有也不太典型,就看一下拉美作家略薩,他是一個有名的結構主義作家。他作品的每一個文學板塊之間有時候似乎是沒有聯係的,但是有一種奇妙的觀照關係。不同的板塊結構成一部作品。這個就不是線性的,它講故事的方式已經不滿足於古典主義了。這也是被逼得沒有辦法,因為過去那種講故事的方式,已經講得太好太絕,新的作家要超越前麵的人,就要想出一些新辦法,做各種各樣的探索,所以有了所謂的魔幻現實主義、意識流、自動寫作,還有其他種種。拉美的那一場文學爆炸文學革命,首先是從形式上讓人耳目一新,當然形式不是最重要的;但形式跟內容又不是完全剝離的,形式也是有意義的。
不會是洋洋得意的生活者
有關屈原的研究很多,有一次我要寫一個關於屈原的東西,要朋友幫助一塊兒搜集一下屈原的研究著作,一些傳記,一些解析,結果摞起來有好幾人高,還不是全部。可見從古到今,他的秘密是詮釋不盡的。某個學者還專門就屈原和楚王的關係作了大文章,說是同性戀,有點偏了。巫術當然有,像那個招魂,那個儀式,都是有的。任何東西都若空穴來風,像屈原的巨大創造力,一定是來自文化傳統、民間的積累。就像我們中國的四大名著一樣,其中有三部並不是一個作家寫出來的,而是在傳說的基礎上成就的。所以當一個過於輝煌、巨大、完美、不可思議的文學現象出現的時候,一定要從傳統和民間裏麵去尋找原因。一個人的力量不可能完成如此華麗巨大的一座文學建築。對待屈原也應該做如是觀。屈原的作品不完全是個人的獨創,它的形式、色彩,那種不可思議的地方性,那種煥發出來的巨大激情,一定跟楚國悠久的文化曆史、它深厚的藝術積累有關。
你覺得我的作品裏邊有一種壓迫感、壓抑感,這有可能。寫作者往往不會是一個洋洋得意的生活者,所以他們跟社會構成的那種關係,可能不自覺地要在作品裏流露出來。但每個人的閱讀感受不會一樣。有的人可能感覺這些作品喜氣洋洋,有的人可能覺得很壓抑,甚至有那麼多苦難的宣泄。同樣是這些作品,好多人還曾經問:寫得那樣明朗、優美,我們的生活不是這樣。真是奇怪,這麼多殘酷的場景,他們是怎麼讀的?所以閱讀感受真是千奇百怪,一萬個讀者就有一萬個不同的解析。
什麼才算純文學
什麼才算純文學,如果在這兒回答,要講得嚴密、圓通並不容易,這是一個學術問題。雅文學和通俗文學,也不是界限分明的,像刀切豆腐一樣,一刀下去兩半分開。它很可能是互有交集。通俗小說裏麵也有很多純文學的因素。但是大致還能夠分開。簡單一點講雅文學是語言藝術,而通俗文學不是從語言層麵實現價值的,它大致是依靠情節。通俗文學的外節奏很快,內節奏很慢,比如說它講一個大開大闔的故事,這個大的情節脈絡發展得很快;但是它內部的那些細節,通過語言的趣味、幽默和機智來調度的東西,卻相對稀薄。還有一些精神層麵的區別,說起來比較複雜。我有一篇文章叫《純文學的當代境遇》,是在一所大學的演講。那一次係統地談了什麼是純文學,大概有兩萬五千多字。我用了那麼多話才多少講明白了一個問題。雅文學的核心是詩,又被稱為詩性寫作,而通俗文學是講故事的,大致屬於曲藝範疇,娛樂的功能非常強。如果說廣義的文學是包括通俗文學的,那麼狹義的文學則是指雅文學。
生命力和飽滿性
任何一種體製下的文學都有自己的興奮與壓抑,憤怒和反抗,都不會是無邊無際的寫作。在任何一種體製下,一些勇敢的生命也會作出自己的表述,都會保持這種勇氣。有人把文學當成了一個簡單的工具,其實文學是深刻的解析人性、揭示人性角落裏的各種可能性、生活的各種可能性,為人生提供經驗,延長個人的經驗,文學的功能是在這裏。它具有批判性,但需要是深刻的批判。它是通過對人性的描繪和展示,達到個人批判的力度和目標。文學作為一個簡單的工具,無論掌握在誰的手裏,對於文學都是一種貶損。所以在任何時期,好的文學一定擁有全部的複雜性和豐富性。千萬不要把文學簡單化和工具化。當我們因為文學成為某一體製下的工具而痛心疾首時,也要防止淪為其他體製下的工具。文學因為獨立而有生命力和飽滿性。
很奇怪的一種關係
這是《九月寓言》的一段。這一段是寫膠東人的一個陋習—打老婆。就是大男子主義。有的說這些人很善良,但是有個毛病,願意打老婆。小說裏寫到的這些人,的確有時候要打老婆。但由於打的人很多,就成為一個普遍的社會現象,被打的人也不那麼反抗劇烈。如果今天要這樣打老婆,隻幾次老婆就跑掉了。在《九月寓言》裏不是這樣,有一段就是寫打老婆的,那是很奇怪的一種關係。那個地方的人吃地瓜幹,吃多了以後他們就說:瓜幹燒胃!心裏邊躁,就要打老婆。
這一段大家覺得很誇張,但是用這種誇張的筆墨,也似乎揭示出了某種真實。
讓每個人各歸其位
文學史和書刊上的好多評論,各種議論,都很自然,這是他人的評論。他們有的把我誇得太好,有的又把我說得太差,可能折中一點比較適合我。作品必須等待時間的檢驗。現在的人重視文學史的記錄,重視評獎,但是這些都要經過時間的檢驗。作家和作品是在一個時期的局部的產物,它們要放在時間的長河裏,要等待衝洗。作家隻需要好好地寫下去,最後完成自己—到底如何,要看個人的能力、文運,各種綜合的因素,這些才能決定。有人說了一句很好的話,它就是別林斯基說的,送給同學:經過了必要的時間之後,每個人都將各歸其位。
一切的評獎,歡呼,掌聲,文學史,無論多麼抬高和貶低,最後還要等待時間的鑒別,它會讓每個人各歸其位。很可能接受眾口一詞讚美的幾個大作家將來寂寞無聲,而那些默默無聞的人卻走到了前台,這都是一點不稀奇的。當代人缺乏時間給予的智慧,很難有那麼巨大的穿透力,不要說是一個文化素質相對較低的群體,即便像歐洲那麼了不起的文明發達地區,還誤解了自己的藝術天才梵高。
關於影視改編文學作品,願望良好,從社會層麵擴大影響。這是商業和文化產業的問題,不是一個文學的問題。文學寫作的資源是廣泛的,並不是說網絡,戲劇,還有影視就對文學沒有幫助,但作為文學資源不可以局限於此,也不可以過分看重這個方麵。作家過分依賴人氣的狀態要有所改變,一個人相對寂寞的時候,麵對著永恒的事物,比如說星空,海浪,大河,荒野,他思考的問題就不一樣,他的感悟力會非常強。所以我們講有的人心裏有大事,裝大事,有的人心裏不裝大事。心裏不裝大事的人怎麼會寫出傑出的作品?太依賴人氣不行,人氣送給什麼東西?就是千人一麵的見解,它們通常都來自一些媒體,然後口耳相傳,漸成一致,可以推廣—一個人在不斷推廣著的一些道理、消息、信息裏邊生活,還指望心裏能裝大事?什麼是大事?人類的走向,人和大自然的關係,人與心的關係,那些巨大的奧秘、宗教,這些是大事,真理是大事,愛情是大事,生老病死是大事。日常生活的細節會與大事發生聯係,思考它,找到這之間的關係,這才是作家的工作。
充分表達個人心靈
一個作家有強烈的責任感,才能寫出傑出的作品。但事情是這樣的,這樣說並不意味著寫作就是為了具體地解決一個社會問題或某一個時期的人文問題,是迎合社會的要求去寫作。文學是充分表達個人心靈、充分表達個人的。所以說到這個地方有一句話要講明白:好的作家不遷就讀者,不迎合讀者,讀者也不是他的上帝。有人說一定要為讀者好好服務,要讓他們喜聞樂見。這是很一般的說辭。其實真正尊重讀者,就要寫出個人,寫出自己,這才是讀者需要的,時間需要的。如果不停地去滿足讀者的需要,考慮到很多讀者,心裏裝了很多讀者,作家的這一支筆還怎麼用?當你寫作時,要考慮到年輕的讀者喜歡,年老的讀者喜歡,文學機構喜歡,考慮各種因素,卻唯獨沒有了自己的靈魂—這算什麼寫作?時間是留不下那些心裏裝滿了各種讀者的作家,而隻會留下那些旁若無人的吟唱者。
文章的斑斕源於簡潔
前幾天在班裏授課談語言,有人問簡練會造成幹癟嗎?不會。簡練是最重要的。不必去追求所謂的色彩,那些色彩,文章的斑斕,一概都源於簡潔,它們並不對立。盡可能不用那麼多的形容詞,盡可能把那些狀語部分去掉。比如說我走進教室,如果這樣寫:“我懷著好奇的,忐忑不安的激動的心情,緩緩地走進了教室”—這麼多的狀語部分,去掉了它們,就是:“我走進了教室。”省了多少字,又多麼明白。有人可能講,省是省了,也簡單了,可就是把那種“忐忑”“好奇”“小心翼翼”“緩緩地”都去掉了。為什麼要感覺那麼具體?很可能我走進教室的時候,真實的狀態比寫出來的還要複雜很多,如果單獨點出這幾樣,不就限製和遺漏了更多嗎?可見有時候語言越多,表達得越少。所以我非常讚同用簡單的語言去表達,把各種可以想象的空間全部地給它敞開著。所謂的以少勝多,這個非常重要。
世界必須改變
有的人心中裝大事,考慮大問題,但總要和很多的小事情聯係起來,並不放棄具體的生活細節,這就是溝通。至於“改變不了世界就去改變自己”,那是一種機會主義和實用主義。一個人當然應該有勇氣去改變需要改變的東西,一生都不妥協—隻因為改變不了世界就去改變自己,讓自己遷就,這不是好的選擇。世界必須改變,人就得不可為而為之,這才是人的勇氣。機會主義實用主義犬儒主義不能提倡。我們不能完全喪失反抗的力量,一味退縮或畏懼也不是出路。但現實生活中不得不作出妥協,妥協隨時都會發生,可是要明白妥協的代價、妥協意味著什麼,知道這種妥協是迫不得已,是一個階段、是過程中的一環,不能把所有的妥協都作出一個合理的、讓人心安理得的解釋。如果大家都退縮到一個非常安全的螺殼裏,這個社會隻會越來越危險。
(2012年3月27日,根據錄音訂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