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另一方麵,更真實的情況是,文學在極度“繁榮”的同時卻呈現出一種萎縮和頹敗。這可以說是物極必反。四處蔓延的各種虛構文字見怪不怪,最後誰都不太關注了,一些出版物已經遠不如過去那麼重要了,實際上處於一種十分尷尬的地位。假如一個國家的文學藝術真的是這樣,那麼真的會成為一個民族的悲哀。當今的“文學”就在這種所謂的普遍化、平均化的文字衍生和泛濫中,逐漸地退出和消失。這是我們誰都不願看到的、令人遺憾和痛苦的現象。
不過,如果從專業的角度更深入地分析這些文化和文學的現象,恐怕就沒有那麼簡單了。我們常常更多地看取表象,把一般化的寫作等同於文學寫作,就是說在文明社會裏每個人都應該享有的公民權利,混同於深邃精致的專業創作。它們二者既相聯係,但仍然還有區別、有極大的不同,比如有不同的專業標準和要求,實在不能作等量觀。
進入數字時代,我們許多人第一次有了一點可能,可以比較隨意地在網絡上發表自己的文字,包括文學作品。除了網絡還有那麼多小報雜誌,它們總要裝滿自己的版麵。每天的報紙刊物都是一大疊印出來,擺滿了書攤。這從發表和傳播的角度看,無論如何都是增長和擴大,也是嚐試寫作的有利條件。所以隻有到了數字時代,才稍稍地具備了這種大眾寫作的可能性。我們算是迎來了一個很特殊的時代。越來越多的人能夠參與文學生活,能夠提筆寫作,這其實是一個正常的、進入現代文明社會的公民應該享有的條件。
當一種事物在相當多的人那兒、在廣泛的民眾裏麵蔓延,以至於成為一個常態的時候,也會伴隨著另一種問題了。比如文字的質量,參與者的基本人文素質的參差不齊等等。人們在這種極為廣泛的參與中會覺得眼花繚亂,進而忽略一般的社會性寫作和專業寫作的界限,並對整個的文學藝術品質產生了一些誤解。實際上能夠代表一個時期文學藝術水準的,永遠是一小部分作品,那應該是具備相當高的指標的,這個不會改變。比如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創作,任何時期都有特別精微和複雜的一些要求。
我們今天要談的就是專業意義上的“雅文學”寫作,話題慢慢收縮到這個比較小的範圍裏,來討論文學的問題。這裏說的是怎樣進入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寫作,這種工作需要怎樣的準備。與一般的業餘愛好不同,這種工作必須經曆特別豐厚的積累階段。既然是積累和學習,那麼今天似乎很容易從各種傳媒上獲得的那些資料信息,它們對於文學寫作會有多大的幫助?是有益的還是有害的?好處肯定會有,但更大的可能是帶來一些負麵作用。比如說我們會自覺不自覺地陷在虛擬的世界裏,而多少省略了、忽視了實際的生存投入,廢棄了必要的實勘和研究。被虛擬生活所簇擁和改造的一種“現實”,每時每刻都在影響我們,久而久之就成了被感受主體深深認同的一種“實在”,這是可怕的。而我們接觸到的很多“現實”,也有許多隻是從虛擬的東西演化模擬過來的。
現在的文學閱讀,讓人有普遍的不滿足感:每打開一本雜誌一本書,總覺得上麵的文字口吻都差不多,氣息也差不多,真正給人耳目一新的、有點陌生感的東西少之又少。造成這些的主要原因,就是寫作者接受了大致類似的虛擬生活,共同生存在一個虛擬的世界裏。他們的經驗都差不多,感受都差不多,都來自傳媒。這些作品的講述還會讓人想到電視劇,或者是一些好萊塢大片的套路。這些文字所描繪和構畫的一個個場景似曾相識,結構方法也就是那麼多,什麼起承轉合,人物類型,包括語言,不知被重複了多少次—具體要從哪個底本裏找到對應物也不一定—主要是氣味和氣息相似。這更可怕。這雖然還不能簡單地說是抄襲和照搬,但這種因襲對文學寫作而言卻是更加糟糕的事情。寫作者過分依仗了相同的信息途徑,它們大致上來自那些第二手第三手的東西。
這樣的結果是,除了內容和氣息的相同,最不祥的是真正屬於個人的喜悅和痛感的喪失。虛擬之物成了情感的源頭,這就從根本上抽掉了創作的基礎。個人的愛與痛是最大的寫作資源,一個寫作者一開始難免文筆生澀,技術層麵顯然不夠成熟,但作品卻有可能令人感動。所以有的作家往往在年輕的時候,在他剛剛開始的幾部作品裏讓人印象深刻—他投入了真摯的、淳樸的、來自生存實際的情感;而當他變得相當熟練了,成為所謂的“行家裏手”而沾沾自喜時,情感也就變得稀薄了—這時候他喪失的其實是最大的資源。
二
可見文學不完全是,或主要不是什麼技術的問題、知識的問題,盡管它們對寫作者也的確極其重要。它更是一個靈魂的問題—當寫作者的生命質地改變了之後,無論用什麼高超的方法,都追不回從前那樣的飽滿和真摯,沒有了那樣不可思議的藝術力量。
今天的人越來越成為室內動物,滿足於生活在這個虛擬的世界裏,在其中暢遊和陶醉。他們既沒有時間也沒有魄力像過去一樣足踏大地,不再那麼質樸地跟我們的大自然結合、跟山川大地結合。他們有許多時間用來移動鼠標,滿足於光纖的速度。他們越來越沒有機會到大山、大海、大河旁邊了,也不記得多長時間沒有仰望閃爍的、像綴滿了鑽石一樣的星空了。聽不到海浪,看不到童年的堤壩和沙灘,這些東西全都消失在記憶裏了。這一切隻是少年情趣,是往昔的經曆?不,它們是一種了不起的經曆,一個人沒有那種和大自然極其貼近和親昵的“曾經”,或許是一種極大的缺憾,是不可彌補和替代的至為寶貴的部分。沒有少年時期對於天籟的感動記憶,將是另一種人生。從那片天地走出來,走入自己的文學表達,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
一個出生於城市的作家同樣傑出,但這些傑出者可能並不缺乏鄉村生活,而且往往都擁有非常充沛和飽滿的村野情感,在這方麵也絕不貧瘠。可以說優秀的都市作家付出了雙倍的努力。因為他們一開始沒有“土地”,柏油和水泥地上不能夠生長草木。那個蓬蓬勃勃的世界在另一邊,在一片城郭之外。
鬧市裏最多的是人氣。人氣旺盛當然很重要,文學主要就是講人的故事。經曆了更多的人、人和人之間的摩擦,會對寫作產生重要的影響。但是人的重要見解,人對世界的深刻認識,有時候並不完全發生在人流擁擠之地,它也可以滋生在相對寂寞空曠的地方,在人和大自然相聯結的那個地帶。
文學能力的形成是一種綜合的結果。除了擁有對現實生活的深刻感受,當然直接依賴的還有閱讀—這是對範本的學習,是從來不可能省卻的一個過程。不過今天與昨天相比,我們大量的閱讀時間被更廉價的東西消耗了,不再用在中外經典那兒,而是時尚讀物和其他的一些娛樂方麵。湧來蕩去的印刷品、影視製品、網絡文字像浪潮一樣不可遏止,衝刷著我們的日常生活。結果我們的精神越來越貧瘠,因為擁圍之物裏充斥著大量的垃圾,不僅營養貧乏,而且汙損嚴重。
對於一個人來說,某個時期的閱讀狀況也表現出他們對生活的責任。因為任何知識人對生活投入的深度,和他對思想與藝術探究的深度都是相似的,具有類似的意義和性質。這裏需要深沉的思考和更有內容的關注。這就像一個人有沒有能力牽掛廣大的社會、有沒有勇氣邁開大步走入現實生活的苦境一樣。這當然會是十分不同的選擇。說到青年,現在還有多少大學生能利用假期、利用空閑時間走出去,到自己所不了解的城市或農村、到人生的另一些角落裏去觀察和探究?
時代不同了,在過去,比如八十年代的大學生,有很多人會在假期裏為自己製訂一個詳細的行走計劃。他們把這當成了另一種學習的途徑和方式,並且認為是極重要的。年輕人常常因為自己所不知道、不曾親身體驗的那些角落而感到憂慮和痛苦,覺得這是人生一課,一定要補上才好。更早的時候,還有大家耳熟能詳的“到邊疆去,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的口號,如今卻成為遙不可及的大言了,隻會令人訕笑。現在的聰明人、現世主義者太多,他們認為利己主義才是最可以理解的、天經地義的,人就是要千方百計地到安逸的地方去。
從文學寫作的角度看,一個人完全躲避了粗糲的現實生活,收獲的就隻有淺表的哀怨和歡愉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談到物質生活與藝術的關係,有人不止一次表達了心中的訝異,說現在有這麼寬鬆的社會環境,這麼豐富的文化生活,這麼好的生活條件,為什麼就不能更多地產生傑作?這種設問本身就是空洞和浮淺的,因為他們忽略了最重要的資源,隻過分看重了一些表麵的、似是而非的東西。某種物質條件之類並沒有將強大的精神熱能提供給寫作者,相反還會剝蝕他們。許多人還對網絡寄托了過大的希望,認為它是無所不能的巨大能量場—正源源不斷地給藝術創造者補充能量提供能量。它當然會有用處,也具備一點信息和資源的意義,但它卻更可能耗損人的創造能力。有人舉例說到網絡上驚人的文字吞吐量:有人可以一天一萬字兩萬字地寫下去,並連續工作一到兩年,想一想這是多高的產量、多麼巨大的創造力,幾百萬上千萬字早就不再稀奇了。可是這究竟意味著精神的荒蕪頹喪還是強盛繁茂?
文學寫作隻能是苛刻的,它必須是語言藝術。思想和藝術總而言之還是要來自艱辛的勞動和刻苦的經營。即興的文字快捷地發表到網上,那是與人類寫作活動的品質背道而馳的。大部分認真嚴謹的作品都會有多次修改,一些作家寫出的好多片段,特別是開頭和結尾部分,改動三四十次是很正常的。即便到了現在,大多數作家還是要一個字一個字寫在格紙上,因為這樣的工作狀態更符合運思的規律。隻要達不到作家所要求的那種語言的高度,不能充分表達那些微妙的意蘊,修改也就不能停止。
西方發達地區的作家目前還沒有過多的網絡憂慮。網絡文學對於傳統文學構成的那種挑戰,他們還沒有充分地感受到。網絡上的文字信息撲麵而來,它淹沒一切,讓人有一種閱讀的恐懼。可是這一切直到當下,對西方作家還沒有構成深刻的觸動。因為在他們看來網絡完全是一個發表的園地、一個載體而已,這同樣需要非常認真和嚴肅地對待,與我們傳統的紙媒並沒有什麼兩樣。那種草率地在網絡上發表自己文字的西方寫作者有沒有?即便有也不像我們這樣多。
不同族群之間的區別、不同的文化素質的差異,真是令人驚訝。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對文字的敬畏,經營的耐性,要比另一些人大得多。這種執著專一的能力當然還要來自對真理的熱愛,來自某種深遠的宗教傳統。沒有這種敬畏,其他的敬畏也就談不上了。
有時候我們覺得網絡的危機,有可能是一個欠發達的國家地區所獨有的—這當然不一定;但欠發達地區肯定是陷入了更嚴重的危機,這是無須懷疑的。網絡在這裏更有可能變成一個垃圾場,這樣說大概並非危言聳聽。
三
隨著一個人閱曆的增長,閱讀曆史的延長,對文學作品的挑剔也會越來越重。好的小說(包括其他書籍)可能在其眼中變得越來越少了,但是一旦找到,它的那種巨大魅力還是會緊緊地把他抓住,令其不可擺脫。於是,閱讀這本書的過程就成為最幸福的日子。
問題是我們到哪裏去尋找這樣的好書?
當然首先還是回到經典。有人聽了會不無失望地問:就是那些在教科書中反複被提起的書?是的,就是它們。“那多麼無趣啊”—難道這樣說的人真的讀過、真的進入過它們的世界?難道對我們來說最熟悉的書,就一定是深入理解的書?事實上並非如此,而且往往相反—比如屈原,讀屈原的作品磕磕絆絆,語言的障礙都不能破除,哪裏會有魅力可言、吸引力可言?但是這個遙遠的吟唱者憂傷者實在具有不可擺脫的迷人的力量。如果讀過他的全部作品,再把關於他的所有文字都找來,沉入之後,也許也就生出欲罷不能的感受—這是一個神奇的個人世界,它遠在我們所能預料和感知的一般的心靈世界之外,如此的生動和奇特,所以才感動和迷住了一代又一代人。
這個奇怪的男人那麼迷戀鮮花、迷信君王。屈原的詩章寫滿了人與鮮花的關係,也寫出了不可思議的兩個男人的關係。屈原常用的一個詞叫“美人”,不停地言說“美人”。他說自己渾身披掛鮮花,栽種了多少畝蘭草,喝露水吃落英。他把不好的人比喻成艾草,有一股很重的氣味。一個男人的心靈世界如此獨特,竟然充斥著鮮花和美人。一個身居高位的男人,憂憤深不見底,牽掛無邊無際。他的神遊已不在人間,糾纏於山鬼和河神之側,在幻想中看到的是仙班和天帝的威儀。人世間幾乎所有瑰麗的辭章都被他用盡了,令我們從此懷疑後來人還有什麼更好的言詞可供差遣、又有誰還敢鼓起勇氣步他的後塵。
的確,幾千年來有了楚辭這樣的絕唱,硬是把中華詩人的吟哦逼上了高八度。而後才有漢賦唐詩宋詞。就是這樣一個語言的精靈,唯美的精靈,他的巨大的不竭的吸引力在那裏,於是後來者隻要接近了他,就會像一點鐵屑挨上了一塊磁石一樣,隻能被強烈地吸住並微微顫抖—顫抖是因為激動,是激動的樣子。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事物比人再奇特再複雜的了—他(她)竟然具備如此的豐富性和陌生感,如此強烈地吸引我們,讓我們一代代駐足流連,詮釋和吟味。這樣獨特的生命是絕對不會重複的,我們進入他的世界越深,越是感到這個世界的闊大和蒼茫。
如果一般地讀一讀了解一下,就會停留在某些耳熟能詳的概念裏,然後就認為早就熟知了。其實這隻是哄騙自己而已。偉大的思想和藝術不是一個符號,甚至不是被反複詮釋的那些條目和汗牛充棟的資料。他們是存在於字裏行間的、完全靠每個人親自結識和指認的極其具體的人。實際上越是經典就越是冷寂,為什麼?就因為它們在反複的解釋中也會變得似是而非—離我們越來越近的同時,也實在是更加遙遠了。仔細想一想,我們其實從來就沒有使用最好的時間、沒有用心靈走近他們。我們也並不知道他們的心靈,因為我們沒有使用過心靈。
大多數冷漠經典的人都是一些在門口徘徊的人。人如果習慣了娛樂也就習慣了徘徊。其實真正的娛樂、大娛樂,還是藏在深邃的思想與藝術之中。
我們從寫作者的角度談獲取藝術和精神的能量,可以再次比喻為食物的營養—多種維生素和高蛋白自然不會是網絡小報和影視熒屏,而是能夠展開思想的文字著作。有人可能借此提到“雜食說”,說最好的營養就是各種食物的搭配,最忌諱的就是偏食之類。如果這樣的比喻也勉強成立的話,那麼我們所置身的這個網絡時代已經是太多的零食了,各種快餐幾乎全部代替了正餐—可見我們的首要任務不是獲取所謂的“雜食”,而是將無處不在的調味品和味素香精之類盡量回避掉。
寫作者要進入自然而然的生存狀態,而不能僅僅盯住自己狹窄的專業。要有痛有聲,有平常心社會心。作家也不僅是“小說家”一途,而是一個全麵的關懷者和表達者,他本來就可以采取各種方式。有時候專業的小說家並不重要,隻專心於編造一些五花八門的故事也不重要。事實上最好的小說往往不是那些專門的小說家寫出來的,而是一個對社會有強烈責任感、有生命投入力的人創造的。隻要是對改造世界、對整個世界能夠起到提升作用的所有工作,都應該熱心去做。寫小說有益於社會,能夠傳播思想,於是才值得好好做下去。如果需要直接呼籲一些事情,就不妨寫出一些直言的文章。所有的生命痕跡全部彙集,就是人的著作了。一個熊熊燃燒的生命,一個難以停止探究和憂思的人,就是作家。
我們中國翻譯外國著名的小說家,慣常做的就是把他的所謂幾部代表作譯過來,好像這就可以了。其實這還遠遠不夠。我們需要追尋根脈和源流。小說家直接麵對了什麼、言說了什麼,也許這些更加重要。
一般化的平庸的小說家是小心翼翼的,他們不敢言說,而隻用虛構的故事將自己纏繞起來,成為一種規避和偽裝。這樣做有一種好處,就是本人與文字有所間離。虛構的故事可以多方詮釋,作為創作者隻在這些詮釋旁邊閑觀和得意—這樣的人沒有勇氣,經不得風雨,不是那種頂風破浪的遠航者。
我們希望閱讀經典作家全部的文字。我們要看的是人生的全部總和,而不僅僅是某一部分文字。這才是真正的閱讀。一般的閱讀是消遣,真正的閱讀是感動,感動於一個偉大的靈魂。
經典的意義在於它的不會陳舊。比如一位傑出作家的主要的作品我們都讀過了,印象很深;可是幾十年後的某一天在書架前徘徊,可能隨手抽出了某一部—站在那個地方翻著,然後不知不覺就沉入進去。結果它仍然吸引我們,眼睛不能挪開。我們像過去一樣被攫住了,而後很長的時間裏,腦子裏總要出現作家所描述的那些人物和場景。這種感受很難用語言去表述,隻能說其他所有的一切全都後退了,消失了,無影無蹤了,腦海裏隻有這次閱讀所帶來的激越之情—需要不停地去想,去回味,那種巨大的愉悅、給生命注入的無形力量,就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