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身邊總是有一股呼嘯而過的巨大噪音,這樣下去,會是怎樣一種生存?
比如我們將沒法閱讀,因為既沒有了安靜也沒有了時間。看文學作品不能像看電腦一樣快速瀏覽,因為它是語言藝術,需要進入它的語境,隨著它的標點符號,語彙調度來享受創作的愉悅,還原它的思想、它在產生那一刻最具有巔峰意義的犀利狀態。文字是符號,它要人還原,要人思索和想象。
但是轟鳴和快速的現代生活中,我們已經失去了正常閱讀的條件。越來越多的人隻是在電腦前看各種各樣的文字垃圾,這是數字浪潮推上來的花花綠綠的蕪雜,一掠而過,看得很細既不可能也不值得。這就形成了惡性循環。人們不再可能理解高雅的藝術和絕妙的藝術,最好的東西被這個時代所冷落,價值標準蕩然無存。
閱讀是一種幸福。但這需要時間和心境—讀書最過癮的時期,也極有可能是一個人生活最困苦、最掙紮的那個時段,可見關鍵還是人的心靈狀態。
這需要我們痛下決心,在飛速旋轉的當代生活中爭奪一塊屬於我們個人的空間。這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重要的命題。我們或許發現,在這個時代裏似乎存在著一個生存謀略:那些製造和催促我們飛快轉的巨大力量,與這個時代卻是另一種關係。或者說那些有巨大資本或權力的人,可以將每個人都安在一個飛速旋轉的輪子上,讓其日夜不停地飛轉—推動者是不會讓這輪子慢下來的,而他們自己卻躲在世界最安靜的某個角落裏,好好享受緩慢與安靜。
這個世界的某些人,一些所謂的“勝出者”,他們一定住在那些最安靜、綠色最多的地方。這些人歌頌速度,製造飛速的現代生活,而他們自己卻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環境裏。如果說這是一種騙局或陰謀的話,倒不如說是一種天性,一種不自覺的、潛意識裏形成的對自身、對生命的保護。這就生成了雙重的生活哲學和生存格局。
那就讓我們自己動手挽救自己、打破這種格局吧。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我們一定盡可能抓住人生唯一的一次機會,去獲得安靜的權利。我們也要擁有自己的一杯茶一本書—我們改變不了別人,卻要管住自己。也許麵對紛紜複雜的現代世界,對付它的辦法以及全部的奧秘,就存在於這兩個字之中:安靜。
尋獲安靜,要下最大的決心。
想起小時候曾經享有的安靜,就覺得我們真是不幸,遇到了這樣一個劇烈動蕩、不是幾十年而是好幾十年的折騰生活。除了殘酷的階級鬥爭,再就是激烈潮湧的商業主義物質主義,整個社會喧聲四起。我們現在隻是追逐物質,其他一概都可以忽略,人文環境和自然環境遭受的巨大破壞在所不惜,而且很可能是一種萬劫不複。
記憶中的河流和森林不見了,夜晚躺在樹下枕著白色沙子看星星的時光完全消失了。那時的星星一顆是一顆,那麼明亮。我們現在到哪裏去尋找這樣的星空?
這樣的星空都沒有了,再多的物質擁有又有什麼意義?
這種記憶隻屬於我們自己、個人?當然不會。
記得小時候住在一片林子裏,孤獨的時候就去最近的村子裏玩。有個少年夥伴叫“愛長”—因為他父母個子不高,所以就把希望寄托在唯一的兒子身上,整天呼叫“愛長”,結果兒子真的就像接受了魔力一般,長得很高很高。
“愛長”的重要的工作就是去放豬,那是一頭小黑豬,很通人性。放豬就是把豬趕到收獲過的紅薯地和花生地裏,讓它尋找遺落的果實。豬的嗅覺特別好,哪裏有食物它就在哪裏拱土,而拱出的食物有時就被我們拿走。
我們最大的享受就是一起放豬,還要占豬的便宜:把它找到的東西搶過來,放到火裏烤了吃。
有一次我們隻在一邊鬧玩,玩得不管不顧,結果一抬頭才發現小豬跑了。四周全是一片濃旺的叢林,是各種灌木,到哪裏找它?“愛長”哭了。跑走一頭小豬可是一件大事,我們慌了。
“愛長”嚇壞了,料定要被家裏人揍一頓,於是拉上我一起回家。結果他進門不久就被暴跳如雷的父親狠揍了一頓,連我也差點揍上幾下。這時已經是天黑了,但是再怎麼也要找到小豬。後來他們想起鄰居家有一條叫花虎的狗,非常聰明,就借出來。
我們一起到紅薯地裏去。
“愛長”的父親提著桅燈,跟那條狗認真說了一些話:告訴小豬是怎麼跑的,請它將叢林中的小豬找回來,會給它很多好吃的,等等。花虎仰臉傾聽,甩甩尾巴,然後一頭鑽進了黑烏烏的林子裏。
半個小時過去了,花虎真的把小豬找回來了—我至今記得它從林子裏走出來的模樣:嘴裏咬住小豬的一隻耳朵,一邊用尾巴頻頻拍打小豬的屁股,從紫穗槐灌木中把小豬乖乖地趕出來了。
現在想一下,我們擁有的“時間”就好比這頭小豬,隻有好好看住它才行,不然它就會溜走。我們不能過分地喧騰,如果無視它的存在,它就會跑得無影無蹤了。
“文學”是什麼?文學就是回憶,它大致在寫“過去時”,記下了一些往昔事情,朋友的故事,那條河,那片海,所有經曆過的生活細節—這等於是把丟失的時間再找回來。
通過描述和回憶,咀嚼失去的時間—在這裏,文學就好比是那條狗,即花虎,它能夠幫我們把丟失的時間重新找回來,讓我們像“愛長”一樣幸福:擁抱著失而複得的“小豬”。
討論:
傳統文化的劣根/現代化是一個漫長的安靜的故事
商業主義和物質主義,會把人心慢慢淹死,讓人的思考力在不知不覺中喪失,最後找不到我們自己。我們追求事業的成功,可是任何成功都要建立在獨立思考的基礎上。它依賴一個基本的條件,就是安靜。個人如此,一個民族也是如此。中國所謂的現代化的過程,就應該是一個很漫長的安靜的故事。中華民族未來的希望,就是看能不能安靜下來。我們的傳統文化是非常好的,但是我們這種文化中也有劣根性,我們不能說自己被西方的商業主義改造了之後才變成了今天的紊亂,而肯定是自己的文化基因裏就有壞的東西。正因為有,所以在一定的氣候條件下,壞的東西就長大了,好的東西就扼殺了。
我們有一種對物質永不滿足的欲望,沒有理性,沒有信仰,庸庸碌碌,實用主義,這就是傳統文化中固有的劣根部分。過去一談到自己的民族全是好話,什麼勤勞勇敢之類—我們太勤勞了—可惜這沒頭沒尾的勞碌隻為了基本的口腹之欲,大腦卻是懶的;至於勇敢,那倒不一定。
作者與象征/推薦書/經典和當代
我作品中的紅馬不是什麼象征,它在書裏一再出現,是因為作者心中的印象太深了。評論者願意去尋找象征,尋找主題思想、反現代或者“理想主義”等等。但作者並沒有太多的象征和主義,因為他要投入感情,寫好人物和故事,很樸實地去寫。個人經曆很重要,投入情感很重要。
每個人口味不同,我推薦的書有一部分可能會令人失望,我在很多地方推薦書,讓人覺得沒有學問,因為不能推薦一點他們不知道的書。我總愛推薦一些經典著作。有人說,就不能推薦點聞所未聞的新書嗎?這要確實好才行,新或暢銷都不是標準。把經典讀得爛熟更有意義,可能會重新發現一次經典。
有人總是以為自己很熟悉經典作家了,其實未必。經典的意義在於我們每一次重讀都會有新的發現和激動。這些作家之所以如此,成為千百年不朽當是有原因的。文字太有魅力,思想太有魅力,作家本人魅力無窮。
當然古典作家也不能取代那些和我們生活在同一時空下的當代作家。不過選擇當代需要有一雙好的眼睛,因為離得太近,沒有時間的幫助,我們不太知道哪個好或不好,這就看個人的才華、悟力,看目光的穿透力。傑出的當代作家也會創造出一個屬於他個人的深邃世界。
有閱讀癖的民族是打不敗的/問題的核心
有人以為極大地富裕之後我們就會安靜下來。這隻是一廂情願和自我安慰。我們的文化裏有一種物質主義膨脹的劣根,這種劣根又與西方商業主義嫁接起來,於是不可能因為物質的增多而減少物質的欲望。一個重要的途徑還是要提高整個族群的人文素質,擁有信仰,這才是最重要的。革命性的行動取代不了日常的學習,這種堅持收效較慢,卻是真正有效的。
有人覺得中國13億人口,素質提高起來十分麻煩,那也沒有辦法,沒有其他道路可走。誰都想省事,想一天早上把所有積弊全部革除,於是就要爆發革命。暴力其實是很無力的,靠這種辦法改變一個族群的素質,負麵作用也很大。隻有當我們的人文素質提高了之後,很多事情才會向好的方向發展。
所以想來想去,閱讀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又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如果我們中國人能夠多讀書,也許比掙來金山銀山更有意義。外國人談對中國的觀感,常常說到中國人不讀書。這是我們的恥辱。有閱讀癖的民族是打不敗的。同樣遇到技術主義和物質主義,文盲是最沒有抵抗力的。
有人說物質豐富到了一定程度才會安靜,這是虛妄的謬論。低劣的群體一旦擁有了更多的物質,就會幹更多的壞事。所以說不要寄希望於物質的增長,而要寄希望於人文素質的提高。強調培植一個民族的閱讀習慣,致力於此,才算找到了問題的核心。閱讀可以挽救一個民族。閱讀是最了不起的事情,也是最簡單的事情,最普通的事情,卻是這個民族最迫切的事情。沒有閱讀就沒有未來,沒有希望,這就是我們的結論。
(2012年4月30日,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明亮的窗口
江北江南各有文學出版重鎮,當年江南最有名的,就是上海文藝出版社了。這來自深遠的傳統:早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就是中國出版業最集中最發達的地區。
我少年嗜讀,無比向往出版書籍的地方,想象著那個神奇的天之一隅,琢磨它究竟是怎樣的。我甚至在心裏將它描繪成一座奇怪的山巒:由無數層疊的雲母岩壘成的一道巨大隆起,上麵滿是形狀不同且互為勾連的一些空間,形成了難描難畫的大大小小的窗口,從裏麵閃爍出一束束奪目的光彩。
在幻想中,這座五彩斑斕的大山裏貯藏了、堆積了各種寶石。
當然,我後來有機會親眼觀察了這個地方,所謂“零距離”接觸了一家家出版機構—這時候我已經是個文學青年了,站在了夢想的邊緣。我實際看到的隻是莊重質樸的一幢幢建築,自然不會有什麼五彩山巒—卻一點都談不到失望,心中的興奮絲毫未減。
從那時開始,編輯們帶我邁進一道道門檻,讓我熟悉了他們的日常工作,知道了書籍產生的一整套流程。
我去得最多、最熟悉的就是上海文藝出版社。
從青年到中年,到現在,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與這家出版社結下了難忘的、長達三十多年的友誼。
今天我不再那麼天真爛漫,但仍然認為那無數的彩色之窗是存在的,這些光明的窗口不會熄滅,因為那是由一生青燈黃卷的編輯們點亮的。他們是為出版事業作出了傑出貢獻、為這個崗位貢獻了一生的師長和兄長,是這些令人感動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