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一)(2 / 3)

的確,貓是多麼溫柔和安靜啊,可是一旦需要,它行動起來卻像閃電一樣迅疾。是的,還很少有一種動物像貓一樣敏捷疾速。它跳到空中獵獲,再落到地上都不會失去平衡。最安靜的動物在一瞬間爆發出的那種能量,竟是如此之大;安靜也是積蓄能量的一個過程。

我們許多人到了關鍵時刻就沒有了力量,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缺乏一種能量的積蓄。特別是思想的能量,它更是需要安靜下來才能獲得—如果人群吵吵嚷嚷積成一坨,所謂的人多熱情高、力量大,什麼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出來,更多的隻是一種願望和神話。事實上許多時候恰好相反:個體才有力量,因為思想才有最大的力量。

任何高深的思想、能夠影響世界和曆史的思想體係,都是由個體產生的。無論是康德,孔子還是弗洛伊德以及達爾文,還有梭羅、裏爾克和狄金森等,隻要是對我們這個世界發生了深刻影響的巨大思想能量,都來自個人。人多了隻會吵成一團,產生不了深刻的思想。兩個人可以商量事情,四五個人也勉強,幾十個人紮堆就很難產生一條清晰的思路了。因為這時候沒有了獨處與安靜,生命中的大能量無法在心裏緩緩聚集。

許多人願意到大城市裏去,到人多的地方去,享受所謂的人氣。但是他們忘記了,人多的場所也是語言和思想最為平均化的地方。一個人隻有退回自己的空間裏去,在沉默中,才能夠好好地思索,好好地享受屬於自己的一段時間。

時間這個東西會在匆忙中悄悄流逝。速度越快,節奏越快,時間溜走得也就越快。有時候我們覺得經曆的某個事情好像就在昨天,可是掰指一算,那既不是昨天,也不是前天,而已經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因為現代生活的流速實在太快了,我們哪裏還有心情去琢磨時間、享受時間、與時間耳鬢廝磨。

那一年的“人文精神大討論”,因為涉及自身較多,所以印象還算深刻。這場長達兩年、波及全國文化界的討論,仿佛就是近四五年裏發生的事情。可是仔細算了一下,準確點說已經是十七年前的事了—感覺上卻離我們十分遙遠了。

整整十七年了。十七年可以成長為一個青春少年,可以讓一個中年人變得蒼老。可是它真的是一閃而過了。時間就是這樣無情和快速,我們沒有任何辦法阻擋它。有人會說,既然以任何辦法都難以讓時間凝固,總要以自己的節奏往前流動,從不以個人的意誌為轉移,那就隨它去吧。是的,但是如何隨它?

時間具有客觀性—但是時間卻不僅僅如此,它還會在感覺當中存在,這時候的時間就不是一個客觀的東西了。

我們回憶一下就知道,小時候的“一年”是非常緩慢的,可是到了四五十歲以後,“一年”好像縮短了十倍。這就是時間的主觀性。因為我們的生命蛻化了,它已經陳舊,視野裏再無新事,外部世界很難留下鮮明的印象—既然沒有接受足夠深刻的刺激,所以一切都將飛快地被我們排除到記憶之外,不再咀嚼和享受它了。時間就這樣失去了細節,於是很快就溜走了。

有一對小城夫婦,孩子去一座大城市讀書,畢業後就留在了那裏。他們原來指望孩子能回到小城,覺得這座小城生活質量高。可是孩子被大城市的熱鬧吸引住了,這兒車水馬龍日夜不息,什麼高檔服裝,咖啡店和搖滾樂,各種東西都在誘惑她。她最終找了一份工作留下了,有了愛人和房子,也算是個幸運的人。她的父母到了那個大城市,發現人多得不可想象,到處堵車,到處轟鳴。孩子住的樓房有三十層,它的不遠處就是高架橋之類。

這是一個日夜旋轉的城市,整幢大樓仿佛每時每刻都在巨大的轟鳴聲裏發抖。父母心疼孩子,問:你就在這個地方睡覺、過日子,就這樣一輩子嗎?孩子說是啊,我們住的地方還是好的,我們已經習慣了。

父母聽了以後久久沒有說話,隻有淚水在臉上流淌。

他們已經沒有辦法把孩子從嘈雜中拉回去,因為她已經習慣了,順從了,也就是說,她的心已經變化了。她認為這就是現代都市生活,她認可並享受著這種生活。

父母回到了小城,從此卻再也不能安心,因為一想到那個大都市的轟鳴、想到擠成一球的人群、在轟鳴聲裏發抖的三十層大樓,他們就難過得睡不著。

可是他們不知道,自己小城的安靜也隻是暫時的,這種情況已經不會堅持太久了,因為城市化的浪潮正席卷而來,各種所謂的“大開發”已經排上了日程。用不了多久,這座小城也要變得喧鬧起來—總有一天,它也會變得像那座讓他們流淚的大都市一樣,嘈雜喧鬧,一刻也靜不下來。不僅是他們,我們所有人,都將找不到一個安寧之地。

我們不停地追逐物質,目標是那些發達國家—如果那裏才是我們的未來,那麼這個“未來”有可能有點太漫長了—因為我們可以看到,那裏的大部分地區,無論是城鎮還是鄉村,並不像我們這樣鬧騰,那裏大致還是非常靜謐的。

比如十幾年前到過的一些西方小城,覺得它是那麼安詳美麗,從任何一個地方拍下來都是一幅畫。在我們這兒的哪個景點拍照,都要好好選擇角度和位置才行。可是到了那些美麗的小城,隻要鏡頭沒有拿歪,隨便照下就是很好的自然風光圖片。這兒無論是圖書館、咖啡店,還是街道,都安安靜靜的。汽車消音也好,它們基本上是默默來去,像這個城市的人一樣收斂。

而我們這兒的車和人也是一樣的:常常突然就爆發出脾氣。

幾十年過去了,今天再去那個小城,發現它竟然一點都沒有變。路還是那條路,房子還是那些房子,教堂的尖頂凝在那兒……一切都如同昨天,記憶中的那棵大樹還在,房子的顏色依然如故,街道清潔得像被水一遍遍洗過一樣。

這裏給人的突出感覺,就是它的安靜與不變。為什麼?可能這裏的人和我們不一樣,比如他們不那麼浮躁和急切,做事情之前,盡可能把一切想好了再做。而我們的一些城市是怎樣的?總是不斷地改建,永遠都是一副“百廢待興”的模樣。“待興”是將來和可能,而“百廢”才是現在的實情。我們總生活在一座“百廢”的城市中,這怎麼受得了。

我們的城市,樓房和街道,今天這條路剖開了,明天那個樓拆掉了,後天又一個區要改造;這個村莊剛剛扒掉,那個新區又在崛起……就在這樣的環境中苦幹了也忍受了幾十年或者上百年。不停地變,不停地改,那麼多鼓舞人心的口號,那麼多開拓型人士—我們經驗中知道,一個地方如果來了一個開拓型的人物,這個地方的麻煩就大了。他們會讓一個地方不停地折騰。

在一些時髦人士眼裏,這恰恰是社會的發展和進步,“偉大時代”就該如此,這說明我們的社會有生氣,所謂的日新月異。可恰好就是這種“生氣”,讓我們再也找不到一個休養生息的地方,到處都在吵鬧,都是灰頭土臉,沒有草也沒有樹—種了草栽了樹,用不了多久就蒙上一層灰塵。四下都在刨,都在挖,都在拆。

為什麼我們不停地拆和建,卻很少弄出一座像樣的城市?就因為每一次都是對上一次的否定,不停地否定自己,又不停地犯下新的錯誤。顯而易見,我們每一次都沒有考慮好,總是匆忙急速地去做。

這樣看來,慢下來,想好了再做有多麼重要。世界上的事情有多少是因為緩慢而做錯了?有多少是因為認真考慮而失去了寶貴的時間?沒有,大多都是因為急躁、擁擠、吵鬧,因為追求速度和虛榮才搞壞了的。曆史上的“大躍進”是這樣,“文革”也是這樣。荒唐的事情常常是這樣搞出來的。比如文化領域的革命,它尤其不能那麼快,我們知道,文化是一個緩慢演化和培養的過程,是和傳統不能脫節的、循序漸進的一個過程。誰想在一兩年裏改變整個民族的文化,誰就隻能去進行一場大摧毀和大破壞。做任何事情都需要相應的時間,都要在相應的時間裏完成它。

一些朋友到西方去,談起那裏的印象,常常說那個城市漂亮極了,陽光好,海水好,城市街道好,人有禮貌,長得也漂亮,總之,是溢於言表的興奮。說到不好的方麵,他們會說,那個地方的人太懶—比如總是在海邊的躺椅上曬太陽,每天懶洋洋不太幹活等等。這又讓人覺得那些人實在太不像話了—但是後來想了想,又好像不對—人家那麼懶,卻能把城市建設得這麼美麗!空氣和水,精神麵貌,都令人讚歎。這肯定不是懶人作出來的。

我們一直是以勤奮著稱的,那怎麼把環境搞成了這個模樣?這是一個令人深思的大問題。

我們可以用簡單的推理方法總結一下了。比起那些發達的國家和地區,我們更勤奮,而對方給人的印象是國民懶懶的,更有甚者閑了無事又讀書又寫作,非常浪漫,還想當作家藝術家。他們喝咖啡聊天的時間不少,總是忘不了休息日、總是到教堂裏去。但是他們人均國民生產總值比我們還是高多了,而且在可以預見的未來,我們大概很難超越他們。

這其中的問題在哪裏?推敲起來,無非是他們的無效勞動要少得多,他們更會利用時間。他們要做一件事情,先要好好想一下。這其實隻是個基本的道理吧。

我們每天沒白沒黑地忙碌,哪有時間思考,一個勁地追求速度和效率,結果大量工作都是浪費的,甚至是破壞性的。這種勤勞有什麼用?它常常起到的不是建設和積累的作用,而是極大的毀壞和浪費。

勤勞固然是一種美德,但卻不是一切。勤勞也不是隻有一種方式,讀書是勤勞、思考是勤勞—堅持不懈幾十年如一日地恪守自己的宗教信仰,不僅是勤勞,還需要意誌。這些東西恰恰是人生最可寶貴的。我們的確到了好好反思自己的時候了。

現代科技加快了生活節奏,增加了噪音,但這在不同的地區造成的後果是不一樣的。在我們目力所及的範圍內,還很少有哪一個地方像我們一樣被現代科技所害。我們如果是嘈雜的族群之一,是混亂擁擠的地方之一,那麼現代科技的確又進一步加劇了這種趨向。這是擺在我們麵前的一個事實。

到發達國家的一些地方,到他們的家庭去,就會感受某些明顯的不同。他們家裏有書架,寧靜而溫馨。這種氣氛讓人覺得有點異樣和陌生,因為這個家庭的中心少了一個東西—電視機。我們這裏是怎樣?客廳裏一般沒有多少書,中央卻一定有一個非常大的電視機。顯然,電視機才是全家的中心,它在引導整個家庭的生活。

對待電視的不同,看來隻是一個小的方麵,但從這鮮明的對比中,卻會發現很大的問題。我們實在是太愛追趕現代科技、太愛娛樂了,受數字傳播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花費在這方麵的時間也太多了。我們聽任自己在花花綠綠的視聽世界裏沉浮,時間就這樣無情地耗掉了。

打開任何一個電視台,它往往都是十足吵鬧的,有的還是相當庸俗的。比如開始的片頭,總是伴隨快速的音樂迅疾地切換畫麵,給人一種數字魔術和飛馳的金屬感。這加劇了人的急躁和不安,因為它完全違背了我們的人性特征,血肉之軀不是機器,它不能那樣疾速切換和旋轉。

電視、車輛、網絡、電台,我們身邊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速,它把人弄得慌促和焦慮—既跟不上這種速度,又擔心被甩在後邊。結果就沒有了從容的生活,將日子搞得一團糟。誰如果想慢下來,對不起,周圍的一切都與你不協調,不對接,一切的聲音都在呼喚一個“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