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城的春天很特別,從東邊來得風暖濕,帶著看不見的神的力量。吹到哪裏,哪裏的生命就會茁壯起來,似乎連院角那一片青苔也綠上很多。舞女們開始在陽光下脫掉臃腫的皮襖,換上質地柔軟做工繁複的紗衣,把身體得曲線露出來,引來許多追逐得目光。
“女人聰明地意識到自己身體的美好,充分地展示它們。她們以為自己捕獲了那些貪婪的眼光,卻不知道,自己才是俘虜。”婆婆在這樣暖和的下午喝茶,茶葉的香氣從風爐裏升起來,四溢開去,這是故人給她從長安帶來的,葉呈紫色。聽說它們生長的地方,岩崖陰林,草木蔥鬱。
“小桑會犯那樣的錯誤嗎?”她笑,喝茶的動作賞心悅目。“不知道。”婆婆太好了,以為她太好了,所以我總覺得自己不夠好。就算全世界把我捧到天上去,婆婆永遠會站在我麵前,笑著看我,泛白的瞳仁裏閃著睿智的光芒,像佛陀一樣。
“嗬嗬……不要怕,走過去,就會覺得沒什麼的。”她的手伸向我,陽光從指間漏過,落到我臉上,癢癢的。她的手還很柔軟,沒有老年人的枯硬,摸在臉上感覺到掌心裏是暖的,那是茶的溫度。我被迷惑了,這樣一個婆婆,年輕的時候,會是怎樣的舞姬呢?她是傳說中那個降臨世間得神祗嗎?
於是我央她講故事,她卻笑,還說故事悲傷。我求了很多年,依舊沒達成願望。看她煮茶品茗,卻不能喝,茶性寒,我們隻喝山上的泉水和產頭胎後的母羊奶。
求她講故事時心裏沒有奢望,那隻是一個習慣,可以讓我像沒有長大的孩子一樣耍賴的習慣。沒想到她卻答應,異常沉重地歎息。
“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來自長安得少年容貌清俊,滿腹文采。他愛上了即將歸隱的舞者,於是夜夜看她起舞,日日逐她歡歌,為博她一笑,甚至學習舞蹈和釀酒。舞者即將老去,厭倦了這樣的遊戲,一輩子裏對情感的揮霍似乎到達了頂端。
“毀掉一顆真心,或者毀掉一個人,對於女人來說,豔麗的容貌和淒楚的顏色總是會有很好的效果。而對敏感自信的人,要做到自己想做到的事情就更容易。那個時候她還不信佛,不信那些有關因果業報的事情,似乎是因為這一輩子都太驕傲了吧。結果報應來得很快,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個男子帶走了舞者最心愛的徒弟。那是個美麗而聰慧的少女,還沒有完全長成,卻已經被人別有用心地遠遠帶離,去了遙遠的城市。她回來的時候,我就知道,少年用一種奇特的方式蔓延著他的仇恨,這種深刻而長久的仇恨一直痛進我的骨髓裏,讓我在日漸衰弱的歲月裏對自己曾經的任性感覺憤怒。”
我記得那天婆婆的結束語是:一個人,要為自己的無知付出代價,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代價總是存在的。語氣是平緩從容的,以至於我的眼淚濺落到自己的手上而不自覺。那以後,我再也沒要求過她講述任何的故事。
我就這樣隱約地知曉了關於我的來處,一個人心的冷漠,一個人心的仇恨,一個人心盲目的愛戀,堆疊出了我,一個人心的焦灼和彷徨,等待著,有個人來,安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