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昌城(2 / 2)

婆婆把我抱上她的膝蓋,這說明她要花很多時間來給我回答這個問題。婆婆說馬賊和刀客都是用命來換取生存條件的人,所以他們很絕望,也不懂得珍惜自己。這句話我懂了前半句,後半句我沒弄明白,為什麼用命來換取生存條件的人就會很絕望,會不懂得珍惜自己呢?

婆婆還說,人都是要有一些寄托的,馬賊和刀客選擇舞姬作為寄托。這句話我一點也沒弄明白,為什麼人要有寄托?為什麼馬賊和刀客選擇舞姬?為什麼不選擇葡萄呢?葡萄比舞姬甜美。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舞姬長得比葡萄漂亮的原因,或者是因為舞姬的舞跳得比葡萄好的緣故。誰知道呢,反正那些人都是些奇怪的家夥,整天帶著刀到處惹是生非。

後來的話我沒聽下去,我睡著了,恍惚間我聽見婆婆在說什麼意義信念執著之類的,最後,我聽見婆婆歎了一口氣就醒了,因為有一隻手在掐我。我不出聲,那是我娘。我使勁拽住婆婆的衣袖,絲絨的袍子因為捏拽而露出筆直的褶皺,婆婆感覺到了。她慢慢地俯身,像沙漠裏的響尾蛇那樣用身體護住我,一隻手上下摸索著,想弄清楚是什麼東西在傷害她的小寶貝。

我娘在婆婆的手觸到的前一刻放開了我,我已經疼得在出虛汗了。

我娘長得漂亮極了,身段也好,舞姿優美。可她不是舞姬,她的額頭很光潔,沒有宮砂痣。我娘在酒肆裏當教舞的舞侍,所有的衣食住宿都是酒肆供給的,我們是酒肆的一部分。我娘並不出賣肉體,她對所有的事情都默默忍受——除了我。我很不能明白這其中的道理。我娘是那樣一個美豔而且溫和的人,她對誰都是客氣的,沉靜的。可是隻要是涉及到我,她就會勃然大怒。我想,這是因為我是她唯一的女兒。

我問過我娘,“娘,我是不是特別不聽話?”這句話凝結了我很長時間積累下來的勇氣。

“不是。”我娘是這麼回答的,她還對我笑了。

我娘的笑容,傾城傾國。

後來那張臉變成了李弦的臉,眉目分明,嘴角翕動。

“你發燒了,大夫說是內火積鬱於肝,血氣不暢。”李弦的聲音沙沙的,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有能力把我們之間的關係搞得這麼僵硬。“他還說這病不是一年兩年了,是陳年的積弱,卻又不是從胎裏麵帶出來的,現在正是節氣的變換時期,冷熱相交,難以疏導,所以反複低燒。”

我不懂得病理,也不想理睬他,累,真的很累。初春開始那樣遠距離的跋涉已經對身體和精神造成了長久的壓迫,接下來長達半年未休息的狀態也已經使我接近極限。

“水……”感覺自己像是小時候女孩子手裏唯一的娃娃,因為多年的蹂躪而變得支離破碎,即使洗滌得再幹淨,卻是真的徹底破舊了,再沒有挽回的餘地。小桑想要找水給我,李弦搶先了一步,已經拿著盛水的紅漆木碗遞過來,扶著我的頭喂過來。我慢慢地感覺到水流劃過喉嚨,刀割一樣疼痛。

小桑尷尬地站在一邊,我看她守得兩眼通紅,心裏不忍,讓她下去睡了,她踟躕著看看李弦,不確定地想要留下來。

“去吧,我已經沒事了。”她看看我,又看看李弦,終於退了出去。

小桑的背影雖然裹著晦澀的衣服,但是已經看得出輪廓,大概是跳舞的功勞,而我想起自己居然不知道小桑的年齡。廖虔婆說過什麼?已經快過了跳舞的年紀,那至少已經八歲了吧,或者更大?小孩子總是長得特別快,在我們都沒有意識到時候,一轉眼的功夫他就長大了。

“知道麼?你現在的樣子,很目中無人。”李弦在看我,他跪坐的樣子其實很優雅,沒有半點慵懶,俯身給我加墊子的時候可以透過寬鬆的衣襟看到輪廓分明的鎖骨,以及下麵粘連的一點平滑的肌肉。

神智其實並不清醒,但慢慢地在思考這個人究竟是怎樣的。不知道是不是生病,我發現自己莫名地遲鈍,回憶起在長安的半年,居然一片空白。樊南在我留下的第五天晚上去了蜀地,他說他在路上要經過四座山脈,沿著一條很大的水係到達一個繁華的地方,那裏被稱作“天府之國”。他離開的時候,漫天星光包裹了整個長安城。然後海棠嫁了,帶著她鼎盛的藝名,花盡自己的積蓄義無反顧地嫁給一個軍人,而我並不清楚她究竟嫁了誰。接著因為某種原因我收留了小桑,可是卻不知道她究竟多大,來自於哪裏,有著怎樣稚嫩卻鮮明的生命。而李弦,這個總是和我相隔很遠的男子居然隔著一定的距離,自以為深刻地洞悉我內心的焦慮,而我連他的真實身份都不清楚。

這半年究竟是怎樣過的呢?我真的來到長安了麼?

“弦,幫我,找到他。”沙啞的,帶有祈求和害怕的,混合著一些堅定的情感。

“會的,我會的,別怕,我們總會找到他的,不管他是誰,不管他到了哪裏,我們總會找到他的。”第一次發現,原來李弦的笑容,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