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病了,低燒,到處都是模糊的人影子和嘈雜的聲音,重重疊疊,反反複複。
“他根本就沒有找過你,所以才不知道這半年裏長安城出了一個舞姿卓絕的高昌姬。又或者他死了;更有可能他已經知道,隻是再不想見你……”李弦的聲音一圈圈地盤旋在頭腦裏,揮之不去。低燒讓我不能思考,卻沒來由地一陣陣害怕。
後來出現了幻覺,幻覺裏到處都是高昌城的影子,這樣熟稔,讓人想念。
有人說高昌城是神創造的城市,這是真的!地勢高蔽,人庶昌盛——這是它名字的由來。
在這座城池中有終年不絕的駝隊來自四方,叮鈴……叮鈴……這些駝鈴的聲響貫穿了我的童年。駱駝,我喜歡這些溫順的大獸,它們穿越過幹涸的沙漠帶來所有精美的東西,包括傳說,傳說裏有長安,有波斯,總之就是些偉大的城邦,都富有而強大。當然,它們還帶來許多異鄉人,大多身體健壯,表情肅穆滄桑,天地無懼地把所有家當都放在駝峰上。
這些人到達高昌以後總會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舒適的床鋪;美麗溫柔的女人;濃烈香醇的酒,還有財富。當他們達到自己的目的以後就都相信,高昌稱是神創造的。
有關神靈造高昌稱的故事是這樣的:佛陀成佛以後,法相莊嚴,世間一切聲色都不能取悅他。於是神靈用自己的意誌創造出世界上最美麗的舞者——飛天。她們容顏絕世,舞技超絕,終其一生隻做一件事——娛佛。
高昌城的建造者最初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她建造了廟宇並廣布施舍,希望佛能讓自己擁有飛天那樣的舞技。佛不許,她就在那些塔林中間跳舞。來往的人被她的舞姿吸引,流連不去,最後安頓下來,不再離開。越來越多的人慕名而來,高昌就這樣興起……
傳說那個女子一輩子不老不醜,坐化的時候身體溫熱,三年不腐。
小小的我牽著婆婆的手聽她講這個久遠的傳說,好奇地問:“真的嗎?是真的嗎?她死了以後到哪裏去了呢?到佛身邊去了嗎?”
婆婆笑:“是啊,據說她終於成了飛天,終日遊弋在佛光中取悅神靈。所以人們才會把她建造的高昌城稱做神建造的城市啊!”
小小的我就仰起頭,聽見高遠的鍾聲,看見被鍾聲驚起的飛鳥掠過我們頭頂的天空,割裂天地間的氣流。
然後我和婆婆就回去了,回到逐漸熱鬧起來的酒肆裏麵去。
“珈合酒肆”是高昌城最大的酒肆,我就在這兒長大。
記憶裏的酒肆已經變得有些暗淡,透出那個時代特有的亮澤。黃色粗糙的牆壁。古老的桑木製成的桌凳因為沾染美酒和油漬,在擦幹淨後顯出紫褐色,變得冰涼厚重。嘈雜的食客像水一樣漫過這裏的一切,使得所有的東西發生變化。但記憶裏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比如我的婆婆。
我的婆婆是個一動不動,漠視一切的了不起的老婆婆。她的額頭上有紅色的宮砂痣,這說明她是個舞姬。婆婆一動不動並不是為了表現一個年老舞姬的矜持,而是因為她擁有一雙白色的瞳孔,她是個瞎子。這個瞎子穿著從長安運來的最好的絲綢,帶著青玉鐲子和金步搖。以最優美的姿勢坐在木屏風的前麵。厚厚的胭脂使她看起來很端莊,其實她卸裝以後你會發現,她很慈祥。可是在外人麵前,她永遠都敷著厚厚的胭脂。
她是個舞姬,頭上的宮砂痣就是身份的證明,隻要有這一顆紅色的痣表明她是個舞姬,她就成了高昌城裏特殊的成員。
舞姬是高昌城裏的寵兒,她們是神的後裔,在這裏受到庇護,沒有人可以褻瀆她們。所有的刀客和馬賊都是她們的守護者,隨時準備拿刀子為保護她們而拚命。這些惟利是圖的卑鄙流氓在舞姬麵前會克製自己,顯得很恭順。有外麵來的人不相信這種事情,他在酒肆裏看牡丹跳舞,然後伸手拉牡丹,想把她從跳舞的波絲地毯上拉出去。有個長大胡子的男人一腳把他踢翻在地,又有人從後麵趕來,把他架了出去。我目睹了這個場麵,並且沒有再見過那個外麵來的人。我問婆婆他上哪裏去了,婆婆隻笑不回答,牡丹告訴我,他死在戈壁上。
“為什麼呢,婆婆?”
我這樣問的時候婆婆正在幫酒肆的老板檢查新來的酒有沒有摻水。她有種神奇的本領,可以憑借舌頭品嚐出酒的純度和窖藏的酒齡。她對著空氣點點頭表示對酒品質的肯定,這說明這批酒造得好極了。
我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為什麼那些無惡不作的馬賊和惟利是圖的刀客對舞姬懷有迷信一樣的崇敬呢?”
無惡不作、惟利是圖、迷信、崇敬,這些詞我都不太懂,我問牡丹是怎麼知道那個無禮的人死在戈壁撒謊能夠的,她說:“因為那些無惡不作的馬賊和惟利是圖的刀客對舞姬懷有迷信一樣的崇敬。”我不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我太小了,就拿這句話來問婆婆。不過聽過婆婆的解釋以後,我覺得其實婆婆也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因為她沒給我解釋清楚,反而把我越弄越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