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麼短短一夜之間,畢竟的作坊都被各種機構查封了,曾經從來沒有露麵過的消防、衛生、安監、交通、水利甚至連剛剛組建的知識產權大隊都來了。她的所有工廠都被查封了,夜總會也被查封了。不僅在大門上貼上了封條,很多設備還被拉走了,說要拉去檢驗。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抓人。大力哥已經被抓了,連同還有幾十個兄弟。而且,他們正在找畢竟。
紅星場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幾年,但凡是會水人都知道,會水鋼鐵廠再次陷入史無前例的困境,曾經收購兼並的那些小企業,不僅沒有充實會鋼的血液,反而變成了百無一用還耗費養料的胼胝。會水的媒體已經越來越少提及會水市的年度工業產值了,換作頻繁出現的“轉型”、“高科技產業”、“新型農業”、“氣候資源”、“旅遊城市”,好像除了工業,好像隻要褪去了“三線建設”的一切老舊沉珂,就像除去一塊好鐵上的鏽,會水的未來就可以有無限可能。
會水的年輕有錢人卻越來越多,他們的上一代在這塊一無所有的土地上打拚了50多年,打造出一個深紮於會水每一寸土地深處的關係和利益脈絡,讓他們現在可以順利出賣會水越來越稀有的資源,以便風光地逃離會水——就像當年他們上一輩們風光地來到會水一樣,誰都不想接到跟會水一起衰竭的最後一棒。而且,越來越多身份成迷的商人彙聚在這裏,準備在這裏跑馬圈地。但是沒人想到,竟然會有人看上紅星場。
這年的春晚有一台節目,一群深圳的民工在舞台上激情昂揚地與主持人董卿互動,以慷慨的自信報出自己的職業:螺絲工、電子工、賣奶茶、建築工……他們就著一曲改編成舞曲的《我們工人有力量》,穿著擋挖土機的老工人穿的那種工作服,脖子上搭著飛舞的毛巾,握著磚頭,玩著空翻、倒立、劈叉等高難度街舞動作,然後在《我的太陽》歌聲中疊成人牆,頗有成都那座叫“開天辟地”的雕像的氣勢。
這個節目在會水的反響比較大,尤其是會鋼那些老工人,有的恨不得一口唾沫啐在屏幕上;有的隻是淡然一笑,繼續享受年夜飯;還有的已經泰然處之,比如老張,他就指著電視說:“這些人表演得太假了,這樣哪裏像工人嘛?”他轉身對著畢需說,“我們當年啊,都是打起光胴胴扛石條上山,你曉得口號咋喊的不?——加油幹咯,嘿起,嘿起,胸懷全球挑重擔咯,嘿起,嘿起,敢叫機器飛過山咯,嘿起,嘿起……”,看見畢需麵無表情,他便無奈地作罷。
就在前年,會鋼被一個更大的鋼鐵集團兼並,資產再次重組。工人們都不知道自己被轉了幾次手了,但是唯一能做的仍然隻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極盡群眾智慧,你一句我一句地猜測內幕,評估未來。
會水要拋棄會鋼了呢,大家這樣想。這幾年,會鋼年年嚴重虧損,不生產會虧損,生產起來不僅會虧損,還有有汙染,賣出去的產品還不夠人工和水電煤的成本,更不用說什麼環保成本了。坐擁無數國企的東區,曾經是會水最富有的地方,現在,成了最窮的地方。東區絞盡腦汁在想的,已經不是把國企從破產深淵中解救出來,而是怎麼把政府從財政破產的邊緣拉回來。
這些拖後腿的會水老廠房占據著那麼大塊風水寶地,當年在山穀中屹立起來的“世界奇跡”,現在成了“世界奇葩”。“世界奇葩”周圍的老工廠幾乎都搬遷一空了,幾座大型工廠的廠房還屹立在江邊。會水市本來想把這幾片廠區夷為平地,但是自從幾個官員出國考察了一番之後,決定學習德國魯爾區或者北京798,再不濟也學習成都的千能熱電廠,把廢舊的工廠改造成藝術創意區。他們在媒體上已經開始做文章了,聲稱要談中國的三線工廠文化,就繞不過會水這些老工廠,這些才是時代的腳印,國人的精神。這樣,借用藝術園區項目將地皮炒熱炒熟,再做房地產項目,那就比粗暴地平地建房劃算多了,他們為自己巨大的進步感到無比的自豪。
現在但凡有一點錢的會水人都在昆明、成都、重慶買了房子,對於老一輩的三線工人來說,這裏本來就是他鄉,所以他們根本不會在這裏落葉歸根;對於年輕的會水人來說,這裏粗燥乏味,看不到未來,更不會被這裏困死整個人生。資源在耗盡,人氣在流失,再沒有像樣的項目和城市規劃,會水就真的留不住人了。
但是,拆除老工廠的花費太大了,但是,拆除家屬區還是可以的。而家屬區連著的,就是紅星場,紅星場的成本更低。現在的會水,要妥善地把這個瘡疤剜去,把地騰出來了。他們把會水的發展新方向都想出來了,口號都想了很多個:“老三線,新會水”,新來的領導比較年輕,覺得這個口號刻板而模糊,還帶著沉重的曆史包袱;“鋼鐵之城,陽光不鏽”,雖然邏輯和賣點有了,但是“鋼鐵”二字仍然帶著曆史包袱,充滿鐵水味;“花果之鄉,四季陽光”,噱頭是不錯,但是給人感覺太鄉土了,跟個農業大棚基地一樣,會水市可是全省城市化水平最高的地級市啊,從64年三大車隊進來開始,就沒有幾個農民戶口;……而去年開始,機會來了。會水終於把最沉重的曆史燙手山芋——會鋼集團,都成功地賤賣給了東部的鋼鐵集團。然後,會水的起飛就要開始了。
紅星場的人們萬萬沒想到,他們再次成為了多餘的毒瘤,毫無預兆地,就成為了盲流。老張拍打著大腿:盲流這不都是80年代的事了嗎!
但是,此刻最為平靜的,卻是老張。他還像當年理解三線建設,理解國企改製,理解自己被下崗一樣,理解著這個城市的未來。
“會水需要轉型,這個咱也得理解理解。”老張嚐試說服大家。
前段時間,他和畢需出去旅遊了一趟,不知為什麼,路過了一個北方石油城市,現在,那裏已成廢城。
十幾二十萬人口現在隻剩不到一萬人,要在路上真遇上一人影,還得想想那是人是鬼。80年代軍轉民後,那時候油田已經連續多年低迷,最低年產量隻有不到20萬噸,賣的錢連設備保養費都不夠,所有的信號都顯示:油田老了,就要枯竭了。於是政府和油田基地一起搬遷,昔日繁華的油田老城如今棄樓遍地。生活在這兒的大多是無力外遷的老人、低保戶和下崗工人。以及一些做生意的人——現在老城區有兩個職業最紅火,一個是廢品收購,一個是看管空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