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宿敵】1、紅星場覆滅(2 / 3)

他們所住的招待所的老板本來是附近農民,現在在這裏收廢品,兼開旅館。他收的可不是一般的破銅爛鐵——搬遷後有大批的房屋需要拆除。老板眼疾手快,隻要打聽到哪裏的房屋需要拆了,他就帶著村民扛著鐵鍬錘子去拆。拆房是不付工錢的,可拆下來的磚瓦、門窗、鋼筋等都歸他,一部分用來賣,一部分運回老家蓋房子。

人行道上雜草叢生,兩邊的商鋪幾乎看不到店主。緊閉的大鐵門裏偶爾會躥出一條大狗,對著他大吼幾聲。聽到夥伴發出的信號,方圓幾裏吠聲一片。市區中心的石油工人雕像依然聳立在灰霾的天空下。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已經停用,為了方便過往車輛通行,交警在路口支起了標示牌。一到晚上,路邊小區漆黑一片,因為也不通水電氣。

他們遇上了兩個和自己一樣老的老人,他們不搬走是因為他們舍不得自己支援了幾十年的第二故鄉——他們老家是河南的,支援三線建設時,義無反顧地奔赴大西北。現在住在這裏,不是舍不得走,而是不甘心放棄這房子——十年前傾盡所有買了這套70平米的房子,他們打算賣了再走。當年15萬買的房子,現在賣1萬,在房屋中介掛了半年了,無人問津。跟這幾年風起雲湧的房地產業比起來,這裏好像天方夜譚。

大家聊著建設三線的過去、現在、將來,越聊越激動,後來卻越聊越沉默。一個月前,發改委確定了首批資源枯竭城市,共有12個城市被宣布成為曆史:阜新、伊春、遼源、白山、盤錦、石嘴山、白銀、個舊、焦作、萍鄉、大冶、大興安嶺。他們不知道接下來還會有誰,但毫無疑問,在伸手可觸的不遠未來,名單上會有會水。

“會水不變,遲早跟那個鬼城一樣,咱們在會水生活了幾十年,要理解。”老張說。

“模範老工人,咱的人都被抓得差不多了,哪個來理解我們?”畢葉吼道。

老張和畢葉陷入了雞同鴨講的紛爭。

畢竟快受不了了,“這有啥好爭的?想點實際的好不好?我現在隻關心那麼幾百號工人,那麼多廠子關了,他們咋辦?”

原本正在跟嚴敬生悶氣的婉兒一聽,瞬間爆發。

“你不提就罷了,說到那些廠子,我最氣的就是這個!”婉兒尖聲道。

嚴敬拉了拉她,示意她消停,卻反而激起她更大的怒氣。

“給老子放開!”她甩開嚴敬的手,冷笑一聲,指著畢竟,“畢老板,畢老大,沒錯,當初是你出的主意,大家才有今天。但是,我們他媽又不是一群活雷鋒,我們甚至連普通人都不是,我們中間沒有一個是好人,你,畢竟,不過是個賊。你有啥資格去做好人?你實在想做慈善,拿點錢去捐給希望工程,我一點意見都沒有!但是,你為啥要好死不死建那麼多廠子?你以為幫了人,還掙了錢?樹大招風,懂不懂?本來我們掙點黑錢就跑,啥屁事都沒有,現在,啥都賠進去了,連我們所有人都要賠進去!你以為那些爛人記得你的好?”

畢竟扶了扶頭上的紗布,“所以你們都想走了?”

婉兒冷笑,“你認為呢?森娃從來就沒有信任過你,早都卷錢跑了,我也不怕刺激你,我也想走,但是我會把賬算清楚,大家好說好散。還有嚴敬,”她望向嚴敬,“他讀個狗屁的書,好大的人了,還不是不想刺激你!”

嚴敬低聲說:“我是真的想讀書。”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不約而同地望向地麵。誰都不知道為什麼要突然望向地麵,直到大家意識道地麵在輕微地震動。窗外傳來一陣轟隆隆的嘩動。老張往窗外一看,臉色一變。

“好多推土機!”

大家再次一起看向窗外時,不由得咳嗽起來,一陣鋪天蓋地的灰塵迎麵湧來。他們目光所及之處,像世界末日:十幾台推土機如張開巨臂的怪獸,所到之處,見牆拆牆,見房拆房,斷磚殘瓦四處飛濺,整個紅星場塵土飛揚,那些屋子裏的東西顯然沒有清理,推土機所剖開的房子裏,常常帶出五顏六色的衣服,破碎的家具。他們從來沒想到,紅星場的老房子竟然如此不堪一擊。更遠處,像一場戰爭,老房子的主人們和那群保衛推土機的人陷入力量懸殊的肉搏戰。尖叫聲、喊殺聲、金屬撕裂水泥聲,混在一起,一副末日之像。

“我操他媽!”畢竟從床上跳下來,“愣著幹啥?去幹他們啊!”

他們抄著原始的武器,喊來那些四處逃散的兄弟,加入了和拆遷隊伍的肉搏戰。雙方都筋疲力盡的時候,遠處響起了警車的警報。

“跑啊!”畢需喊道,“中圈套了!”

他們開上車,在離開會水的路上狂奔。畢竟接到了無數個電話,都是僥幸逃脫的小弟們打來的,他們告訴了她很多淩亂慌張的消息,主要是一點:一是大力哥被抓了,製毒販毒,畢竟也背上了製毒販毒、涉賭、涉黑的罪名,目前正在抓她。二是紅星場的拆遷已經被包給某個承包商了,必須在一個月內全部拆完,包括家屬區。

剛剛掛掉電話,大家就發現前方正在設卡查車。

“操他媽!東西都還沒收拾,就成通緝犯了!”婉兒罵道,“往哪跑啊!”

老張突然靈光一閃,“我想到一個地方。”

他們一路奔逃,翻山越嶺,越過那長滿鬆針的荒山,來到了當初發現的那幾個戰備山洞。洞口全是荒草,但是依稀看得見洞壁的水泥,前幾次他們考察果園的時候路過這裏,都沒有進去。

“這個洞坍塌過。”老張沉默了。他突然想起了這裏,他認識,並且記得,“就是這個洞,沒錯!”毫無預兆地,老張哭了。這個戰備電廠是三線建設初期軍隊修的,他們工人很少參與,所以誰都不知道修成了什麼樣。一直到80年代初,千裏以外傳來三線建設調整的消息,曾經防帝國主義的“靠山,分散、隱蔽”,頃刻間變成“關、停、並、轉、遷”。會水市仗著會鋼日進鬥金的優越感,覺得自己走在了政策的前端,沒想到沒過幾個月,便發生了戰備電廠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