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人數最多的,城南逃避兵災,閉著眼紮進城裏的倒黴流民,林林總總竟然有六七千人,人數還在三千城衛之上。
萬餘人被困在裏麵,奚陽城像一個活死人墓。
肉香遠飄,竟然沒有一個餓綠了眼珠的人過來尋摸一口吃的。
死光了一樣。
“當當當。”鐵馬勺敲在行軍鍋上,所有人都忍不住圍攏到近前。
“開飯了!”李崇矩抄起馬勺在行軍鍋裏一攪,將一大坨肉舀進了親兵隊長董忠福的碗裏,然後一邊聊著家常一邊挨個把軍漢們的大碗填滿。軍漢們排隊上前,笑嘻嘻的跟縣令開著粗魯的玩笑。
一時間笑語晏晏。一邊談笑著,所有人的脖子隨著馬勺的移動微微扭來扭去。
驟然的,李崇矩的身子一僵,手中的馬勺幾乎要丟出去。
這一刻時間如同凝固了一樣,死寂無聲,世界被定格了,軍漢們臉上的笑意全都僵在臉上,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李崇矩臉上血色褪盡。李源也像見到了鬼。
碩大的馬勺裏,散碎的肉塊中筆直的樹立著一根手指。手指纖細修長,油汪汪已經爛熟,露出一小節白色的指骨。偏偏指甲紋絲未動,上麵的指甲油愈發的殷紅灼眼。
這一抹殷虹如同黑洞一般將所有人的目光牢牢粘在上麵。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李源,一抬手捂住了弟弟李屹的雙眼,將他的腦袋一下子塞進了懷裏。
然而那一枚紅得妖嬈,紅得讓人屏住呼吸不敢心跳的指甲,就這麼豎著,執著地向老天比個中指。牢牢地將李源的目光粘在上麵。
突然馬勺向後一收,把滿勺肉塊倒進自己手邊那隻黑陶大碗裏,將那抹殷虹深埋在碗底。
所有的脖子再次隨之轉動,世界仿佛關掉了暫停鍵,瞬間活了過來。
一陣粗豪的笑聲再次響起:“大人,可不敢壞了規矩喲,當初您可跟俺們這些苦命丘八約法三章,兵士沒吃您絕不先吃。萬一分光了呢?俺先端走嘍!”
說話的是一名須發虯曲濃密的高瘦大漢,他皮膚黝黑,長手長腳,塌鼻梁,鼻孔外翻著,整個臉盤很平,就像被平底鍋拍過一樣。
這人是李崇矩的另一名親衛隊長阿斯拉,跟阿蕾一樣地南蠻奴隸。跟李源最是親熟。
排隊的軍漢們也跟著敲打著大碗起哄:“大人,可不敢都分光了啊,俺們可指著這頓肉殺賊活命哩。”
李源的肚腸在造反,可是他顧不上了,被捂在懷裏的李屹跟條離水的魚兒一樣使出全身的力氣掙紮著,滿眼震驚,滿眼憤怒,張嘴就要喊出聲來。
眼疾手快,李源右臂猛地收緊,食指和拇指牢牢地捏住了弟弟的鼻子,掐死了他所有的聲息。
李屹的臉開始泛紅,瞳孔開始放大。他驚恐地瞪著最親近的大兄,心底的絕望像巨浪一樣兜頭砸下。
“不要吵,不要鬧,就當這是一場夢。別招禍。”李源的聲音低沉而又緩慢,語氣冷漠無情。
最壞的猜測此刻活生生地鋪展在了眼前。奚陽城頭最後一絲人性已經泯滅得隻剩下了最腥臭的獸性,哪怕最溫煦的柔情目光也即將被饑餓冷卻、冰凍成猩紅的血瞳。
怎麼會這樣?
李源心底長歎一聲,這不正是最順理成章的結局嗎!
留在城裏的人將無可挽救,包括鐵了心要與城攜亡的李崇矩。
然而李屹、謝氏、娘親阿蕾還有即將突圍的人,這些人還能搶救一下,必須得搶救一下。想要將三名婦孺帶出這個吃人的窩子,李源知道需得心硬才成。
身子抖成風中的黃葉,李源的手卻越發穩健了,死死捂著弟弟的口鼻,將嘴巴埋進弟弟的發絲中,眯著眼睛,輕聲細氣地說道:
“記得我曾經講過的那個故事嗎?皇帝的新裝。這些人已經餓紅了眼,這是他們虛幻中的盛宴,誰膽敢吵醒他們的美夢都會被他們剁碎了塞鍋裏的。
如果你不想惹出兵士們嘩變,將你娘、我娘還有我們倆全煮到這些大鍋裏,就乖乖的,不要鬧哦。
過會離了城,今生今世這些都不要再想起。”
李源緩緩地將弟弟的腦袋扳正。李屹的臉已經憋得青紫。李源直視著他已經充血的雙眼:“我就當你答應了。”
許是被大兄的狠戾給嚇到了;許是剛剛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暫時顧不上對著這個崩毀的世界指手畫腳,李屹喘勻了氣之後便賭氣背轉過身,抱著膝蓋木木地坐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李源從懷裏摸出最後的半塊糠菜團子,硬塞進李屹的手裏:“吃下去,逃亡的路上除了你沒人會護著你娘。如果你敢吐出來我就把你扔半道上。”
說完李源抄起筷子,嬉笑著鑽到鍋前,從行軍鍋裏搶出一塊馬肉放進了自己的碗裏。
寒氣愈發濃重,一團團白氣從嘴裏呼出,五口行軍鍋裏更是蒸騰出漫天的白氣,模糊了一張張的臉孔,蒙蒙恍如鬼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