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涯倦客(2 / 2)

老農夫嗬嗬一笑,一拉繩子,驢車拐過一彎兒,走入了寬闊的官道。蘇軾低頭看著這平坦的道路,卻反倒想念起了之前坑坑窪窪的破泥路,也許在他心中,那樣的顛簸也是一種享受。

畢竟路的波折,比人生的坎坷要好得多。

“小夥子,這離黃州城,可不遠咯。”老農夫道。

蘇軾坐正了身子,望著前方,道:“或許,如此吧。”

“這不願意也得下車,路還是要靠自己走的。”老農夫拉緊了手中的驢繩,停下板車,道。

蘇軾的身子晃了一晃,或許是因為停車的慣性,又或許是因為這句話所觸發的感受,總之,路終於還是到了盡頭。

“老先生……”

“走過一段路,總都應該懂些道理的。”老農夫摸了摸驢屁股,道,“老頭子沒讀過什麼書,但好在曉得這雨水是不能多喝的,喝多了對身體可是沒啥好處喲。”

蘇軾跳下板車,向老農夫抱拳道:“老先生,受教了。”

老農夫笑了笑,牽著毛驢掉了個方向,道:“大人保重身體了,可別像俺家裏的娃娃一樣,太調皮咯。”

蘇軾低頭一笑,像是被看穿了心思的孩子,“嗬嗬,軾以後定當謹記。”

“嗬嗬,小人也會記得大人的話,以後會善待俺家這老伴兒的。”

說著,便拍拍驢子離去了,趕往他下一個地點,漸漸地,又響起了那首他們見麵時候的歌謠,“遠人來行我相邀,同遊一路甚歡好。天南地北一壺開,哪裏去往不知了。”

蘇軾久久佇立,送友遠方,消失在茫茫的雨霧中。

“大人,進車吧。”之前的衙差,又跑過來給蘇軾遮雨。

蘇軾微笑一聲,拂去臉上的雨水,轉眼看向馬車,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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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今約二百日前,蘇軾因《湖州謝上表》等詩作涉嫌批評朝廷新政,被朝中新派李定等人誣陷入獄,險些致死。幸好有多方人士仗義相助,才一脫死罪,被貶團練副使,謫往黃州。

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對於蘇軾而言,這是對他仕途最大的打擊。官場的險惡,權力的爭奪,是那麼的赤裸裸,血淋淋,以至於,他無法再正麵去直視。

他隻覺得過去的自己很是幼稚,但卻又不想被現實磨得圓滑。理想和現實總是有那麼些差距,自尊和自覺似乎始終無法兩全。人生得意須盡歡,但這“歡”又從何處始,是否有終結?還是從未存在過……

世間的道理,規則,究竟是約束了人,還是塑造了人……

這個問題的回答太過龐大,也甚為複雜,在人迷茫的時候最好不要試圖去解釋它。好在,蘇軾還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現在才能安靜地躺在馬車裏,閉眼休息。

官道的路途果然平坦了許多,馬車也比驢車走得穩走得快,但是蘇軾卻覺得還不如之前那樣來的逍遙自在。

他幹咳了一聲,翻過身去,將頭枕在右臂上,但腰背後卻“咯”地一聲,貌似碰到了什麼東西。他坐起身來,輕歎口氣,掀開蓋在被褥上的布帛,露出下麵一長方形的暗紅木匣。打開蓋子,裏麵竟裝著一柄華美的古典長劍。隻見劍身三尺餘長,劍柄通透精碩,渾然天成,似為晶玉所製,卻已失棱角,著手處微微泛出些素雅的華澤,想來有一定歲月了吧。隻不過劍鞘貌似不是原配,紅木漆身,毫無雕飾,也不顯典雅馥鬱,隻著一股古樸氣味。

蘇軾端詳著此劍,微楞了片刻,最後還是展顏自說自語道:“老夥計啊老夥計,寂寞了吧。”

他柔和的目光落在這柄劍上,自上而下,仿佛要看透它的全身,就像是欣賞一幅名畫,一片好文,細致至極。片刻猶豫之後,他的手終於握住了劍柄,一股盎然的蓬勃劍氣呼之欲出,仿佛一方萬物都在屏息等待著這一刻光華的到來。

但蘇軾最終還是卸去了手上的氣力,他還是沒有拔出這柄劍。

究竟是不能,還是不願……

蘇軾現在做不了答案,因為,好劍需要施展的天地,但主人卻不是自由的。

“大人,黃州城到了!”外麵的衙差喊道。

蘇軾抬頭望了一眼車門,摸了摸劍身,苦笑了一番:“老夥計,許久未見到天上的日頭了吧。”

此時外麵的雨已經停了,太陽也悄悄逃出了烏雲。蘇軾拿著這把華貴名劍,領著幾名下人和衙差,混在人群之中,慢慢走進了城門。

烏雲緩緩散去,陽光逐漸歸來。蘇軾抬頭沐浴著這雨後的浮華,不經意抬起頭,天空之上,不知何時掛出了一道彩虹,淡淡的,架過黃州的天際,消失在這座城牢的另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