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已是晌午。
初夏的陽光盛放著,帝君廟前蒼鬱的古楸樹下,一個身著素白道服的小童正斜靠著樹幹專心看著書。那是我的小徒兒世遠,看他那入迷的神態,怕是待了有一會了。
我環顧四下,廟前的大道空蕩蕩的,隻有個瘦骨嶙峋的老道靠在廟門邊的竹椅上打著瞌睡。確認了不會被外人發現後,我聚神自樹中凝出軀幹,緩緩走出。
“好個舒服的天。”我伸了個懶腰感歎著。
聽到我的聲音,世遠起身收了書,回過身來向我拜道:“師傅早。”說著呈上了一杯盛著滿滿洛花茶的白玉茶盞。
我右手接過茶盞,一飲而盡。又將左手覆於盞口,輕輕抬起,清冷的泉水便自盞底緩緩滲出,旋即被盞中兩朵洛花染至淡紅。
“不知何時才能如師傅這般不念訣便能施術呢。”世遠看著茶盞,羨慕道。
我繼續喝著花茶,笑著打量著他——
世遠約莫十二歲,是三年前,那個渡西灣幾十年來最冷的冬天裏,我從城外破敗的帝君廟裏撿回來的徒弟。
那日,廟外夾著大片雪花的北風凜冽似刀,刮得本就破舊不堪的窗架子蹬蹬作響。這孩子瑟瑟地抖著,蜷縮在帝君像邊,嘴裏碎碎的念著什麼,茫然的眼神裏空無一物。
單薄的身影似乎觸動了心底的什麼回憶,扯得我心頭一緊。我望向靜立在一旁的帝君像,熟悉的眉眼,陌生的微笑,那目光像是注視著一切仰望著他的人,又像是什麼都未看在心裏。
我自嘲地一笑——如此,就讓我代你履行職責罷。
我施法封了空蕩蕩的門窗,生起了火堆,破廟隨之安靜溫暖了起來。我一手扶他坐起,一手拿出隨身的幹糧和茶水小心地喂給他……
孩子的眼神空滯,茫然地吃著我喂給他的食物。我始終沒能聽清他口裏念叨的是什麼。無非是祈求身邊的帝君能保佑他活下去罷?想到這裏,我笑了,卻又生出痛來。笑的是這願望著實簡單,痛的卻是即便是這樣簡單的願望,對他來說卻是那麼的奢侈。
我取下手腕珠串上一顆瑩白色的懷玉子握進他的掌心,便摟住他沉沉的睡去。
那天的夢裏,我又看到了重霄,明明立在我身邊,卻又似遙不可及……
醒來的時候孩子的氣色好多了,我抬手看了看,懷玉子不知何時已回到我的腕上,隻是那瑩白中多了一抹紅暈,像是凝在冰中的淡淡血絲……
自那以後,這孩子就一直跟著我。我本不想收個累贅在身邊,曾試圖將他寄養在途中百姓家裏。可他每每都想方設法逃出來。因我交代過他要好好留在收養他的人家,他便怕我生氣,不敢跟緊,隻是遠遠地跟著。如此數日之後,實在拿他沒法,又可憐他孤苦伶仃,便橫了橫心,收來做了弟子。
他說他並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和來處,我便給他取了個名叫世遠。
並沒有什麼高深的意思,隻是願塵世紛擾已離他遠去。
“師傅這懶覺睡得如何?”世遠滿眼狡黠斜望著我。
聽到這話,剛下去的半杯差點沒噴出來。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這臭孩子,何時變得如此沒大沒小了!
不過為人師的尊貴可是不能丟的,我拿手背拭了拭嘴角的水痕,頓聲道:“嗯……雖叮囑過你今日辰時議事,實則是想試你一試!看你沒人督促的時候還會不會好好溫習功課。”我又瞄了一眼他手上《因緣經》,點頭道:“唔,現看來,表現還算不錯。”
世遠依舊看著我,眼裏分明滿是不信。再看看那明顯是憋著壞笑的嘴角,真真讓我想狠揍他一頓。
不過既已被我睡到這個時辰……果然還是正事要緊……我遂在樹旁草叢中盤腿坐下,問道:“讓你去打聽的那個事,可有什麼起色了?”
世遠收起方才的表情,微皺著眉點了點頭。
雖是意料中的答案,我卻仍忍不住搖頭感歎:“王府中嫁來近七年的側夫人,府裏的下人們卻沒一個知其來曆的。”
來到斐城帝君廟的大半個月裏,謙王府世子的側夫人是來得最勤也最引我注意的一位香客,總是挑沒有什麼人的黃昏時分來,每每跪在重霄的像前埋下頭,一埋就是近半個時辰,不發一語,起來後便攙著門口候著的丫鬟離去。看到她虔誠叩拜的背影,我便知道她身上一定有我想要找的東西。
“說是這位側夫人身體不太好,喜歡清靜,獨住在府內荷塘邊的沁香閣裏,和其他房隔得遠,少有來往。世子也下令不讓其他人接近她的,隻有個貼身的丫鬟和一個做粗活的小丫頭服侍著。那夫人平日出門都像昨日那樣以白紗遮麵,那些下人們連她的真容都未曾見過。”世遠頓了頓,又想起什麼似的,道,“昨晚,我聽他們府中的小廝們閑聊時提起世子平日偶有叫她小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