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的“聖”(1 / 1)

劉醒龍的“聖”

王久辛

作家劉醒龍給我的感覺:既有一點脫俗的優雅,又有一點入俗的高貴,言語之間還透出幾分不容置疑的尊嚴,這複合了幾種感覺的感覺該怎樣來概括呢?想想他並不偉岸,甚至還有點矮小的樣子,以及他那股子精氣神兒,我就不能不想到這個字——“聖”。對,醒龍自己也說:“一個‘聖’字,解開我心中鬱積八百年的情結。”難怪,他的扛鼎之作便叫《聖天門口》。

劉醒龍自己說:“我的靈魂與血肉是團風給的,而思想與智慧是在英山豐富的。”團風縣上巴河鎮張家寨村是他的祖籍,此村並不比方圓周邊的其他村子多什麼,卻是醒龍的出生地;而大別山腹地的英山縣石頭嘴鎮,則是其父被任命為石鎮區區長之時,隨父而來之地。由於父親工作多變,他四歲半就上了小學,而後又轉了六七次學,上了兩次一年級和六年級。漂泊與動蕩的生活,給了少年醒龍以豐富的內心世界,這或許是他“聖”的緣由。後來他中學畢業,再後來應征準備入伍當兵,卻因指標已滿,不得不到縣閥門廠——當了一名“大集體”的工人。據我所知,在中國工人階級的隊伍裏,還分個集體所有製工人和國家所有製工人。而劉醒龍這個“工人”比人家國家所有製工廠的工人,還低一個檔次。這個最底層的小工人還有什麼可“聖”的呢?

一晃,十年過去了。醒龍從工人到車間副主任,再到廠辦主任,在官本位的大環境裏,可謂順風順水,在全廠也算個人物了。然而他卻不滿足於平靜的生活,非要寫小說。1983年因小說嶄露頭角,被借調到縣文化館,那是他極其向往的地方,然而卻怎麼也調不進去。“通往天堂的路,早就有人把守。”普希金的這句詩,形象地概括了他當時的處境。後來,不知求了多少人,說了幾車話,終於感動了分管人事和文化的兩位副縣長,竟然在他申請調動的報告上蓋了“英山縣人民政府”的大印,人事局長這才悻悻地鬆手。之後不久,《青年文學》相繼發表了劉醒龍的中篇小說《村支書》和後來改編為同名電影的中篇小說《鳳凰琴》——我正是這時才知道劉醒龍的名字,至於他後來寒窗苦作,艱難騰挪,上調地區群藝館、武漢市文聯,直至聲名鵲起,被推選為省作協副主席等,則正可見出醒龍死搏硬拚、勵精圖治的神軌聖跡。

按理,像劉醒龍這樣從最底層“爬”上來的人,絕大多數都未老先衰,銳氣早早就被磨光了。我見過太多太多揣著明白裝糊塗,一句話掰成八瓣囁囁嚅嚅說不清的假害怕真耍滑的閹人了,所以對醒龍的聖氣與鋒銳極為欣賞。前年,市委召集文學藝術界知名人士座談大繁榮大發展——不用說,書記、市長等等頭麵人物全在主席台就座。會前,秘書長就給劉醒龍打了招呼說:“你要重點發言呀。”醒龍應承著,心裏卻有了一個“壞主意”。那天他一進會場,乖乖,全市的“腕”級人物全來了,近百人。領導們講完話,該作家代表發言,劉醒龍站起來了。他說:“大繁榮大發展的前提是什麼?”大家不知道他問誰。他又自答:“還得人來幹吧?”大家還是不知道他要說什麼。他又自答:“人呢?咱們也有了,從北京挖來了,但怎麼幹呢?”這問題問得太有才了。怎麼幹還能讓領導教嗎?他再次自答:“作家林白調來一年了吧?可不給人家房子,而沒房子怎麼幹?總不能把寫字台搬到大街上去幹吧?”他什麼大道理也沒說,市委領導當即表態——馬上解決。醒龍這才把他的屁股放到椅子上。

作協來了位新領導,特別愛寫詩,去年恰逢改革開放30年,要寫個成果報告,這位領導把自己發表的詩列了一串串,而且放在全省作家成果的最前邊。開會討論時,醒龍對他說:“上級派您來作協是讓您來從事領導組織工作的,可不是讓您來搞創作的,您應該知道您寫詩的水平,在省內也是排名在二百名以後,現在您把您的作品當成果排在最前邊,恐怕不合適吧?”說得那位領導臉紅脖子粗,幸好有涵養,沒有發作,而且主動把自己的“成果”刪掉了。醒龍後來對同事們說:“能聽進人的諫言,這也是水平,而且是高水平。”

醒龍女兒的芭蕾舞教師名叫奧麗嘉,是俄羅斯聖彼得堡芭蕾舞團的演員。每逢上課,她總要提前來練功房熱身;下課後,她也總要將孩子及家長們一一送到門外,再回身到練功房的正中央站直,虔誠地在胸前畫一個十字後,行一個慢慢的謝幕禮。這種充滿感恩的謝幕禮不知重複了幾百幾千幾萬次,但當醒龍發現後卻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女兒問他:“爸爸,你怎麼哭啦?”醒龍答:“太神聖了,太神聖了!孩子,對工作、學習有了這種神聖,就沒有幹不好的。”女兒茫然。醒龍又說:“神聖就是至高無上的感受,比天還大、比地還大的一種美,明白嗎?”女兒用眼盯著他。我想,她恐怕仍然不會理解。但原來擬以《雪杭》為名寫了六年的長篇小說,被醒龍改了名字。他說:“那一瞬間,我突然感到,自己正在書寫的這座小鎮也應該冠名:《聖天門口》,頭一個字必須是‘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