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奮身護學生的事,張午芬也有回憶,可見此事對學生心靈影響之深:“她們還組織學生到農村茶館小店,宣傳團結抗戰不做亡國奴,當時抗戰熱情高漲,學生們的愛國主義思想巨增,毫不隱藏地將感想寫在日記上,如有個學生叫張允和在日記本上流露出對國民軍不抗日不滿思想,而老師又加上了批語,後被反動軍警發現,對老師進行追查。”
由於辦學有方,學生日見增多,張家門小學還獲得了褒獎。張筠秋在1950年回憶道:“學生一天天增多,得到獎狀。我覺得自己很驕傲,我想我讀得三年書,能夠如此,覺得自慰。但既然如此,想還要把學校再擴充一學(班)級,(結婚後20天到校的)。”
這種高興是由衷的,尤其處在自由戀愛來之不易婚姻的蜜月裏。
學校顯得一派興旺,可是張筠秋及教師們的生活仍很清苦,學校備有一口柴灶,中午為教師們熱帶來的飯菜,路遠帶飯的學生也可享受。
知稼堂的建造者和題名者,那位以教書終其一生的張老先生可以含笑九泉了,她的孫女在這裏已將他的薪火相傳,並發揚光大了。在這裏坐過館的關甫,也可以含笑九泉了,他的侄女已接過她的衣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1940年,海鹽縣政府在縣境內遊擊區開始實行國民教育,分義務教育和失學民眾補習教育兩部分。張筠秋把失學民眾補習教育也搞得虎虎有生氣。據張午芬在1988年3月30日回憶:“通過在校生,組織校外兒童演唱,動員校外大姐、大嫂們到學校來聽演講,學唱歌,開辦夜校識字班,由我動員參加婦女識字班的現在還記得的有諸六寶、法寶、雪寶、桂寶、官寶、阿寶、天南姐姐(名字忘了),兒童教歌的有天南、知遠、紀順、曉迷等。”
麵對這一切,張筠秋開始了對學校和個人家庭生活的美好憧憬:“我思想上這樣想,現在不是幸福的時(候),國家存亡的時候,況且我在事業上和經濟上沒有打好基礎。在家白費時間,就到學校,想把學校周圍調來的地再想擴大,實現一個小農場,和我以前的理想,以後可將小家庭住在這裏。”
張筠秋的一生伴隨著這種理想主義的色彩,往往在關節點上,表現得更為絢麗斑斕。
此時的張筠秋一如在山的清泉,不知山外的溪水如何藏垢納汙。
1939年春,海鹽縣婦女協會選舉正副會長,張筠秋、劉佩貞對指定人選不滿,拂袖而走。劉佩貞的回憶,比較詳備,現錄述如下:“當時海鹽城內教師張韻詩來西塘橋叫我參加,把名字抄去。後通知我們去開成立大會。選舉時,有縣國民黨縣黨部書記宣布正副會長已有(張韻詩、黃紉秋),不要選了。我倆聽了就懷疑,什麼如此選擇,不是已指定,無(何)必再選了。”
張筠秋、劉佩貞當眾披了國民黨縣黨部書記的逆鱗後,更大的凶險接踵而來,禍起西塘小學的教師張高。對張高的為人,兩人在流動施教團時已當麵領教,想不到此人還有政治上的一手。劉佩貞回憶道:“在考取小教後,有族中張高,他是國民黨員,填了二張表,要我與張筠秋二人參加國民黨。我們說我們不參加任何黨派。他說做小教一定要參加的,我的表姐聽了即說,參加不參加是我們的自由,將來再講吧。我倆馬上跑開了。”張筠秋對此事回憶道:“反動派要我入黨,據說入黨後做事可便宜些。我想他們所表現的貪汙專製,我不滿意。我想隻要工作努力,一切不怕的。我說無黨派好,結果不入。”
拒絕參加當時的執政黨國民黨,是要有一定的獨立見解和勇氣的。結果,張筠秋、劉佩貞以後的辦學之路就布滿了荊棘和陷阱。
張高的妹夫,縣裏的督導查海寰就經常光顧張家門小學“查課”了。突然的降臨和雞蛋裏挑骨頭的檢查,打亂了正常的教學秩序,使張筠秋她們有時疲於應付。特別是張筠秋的不諳世事,更陷她於不利。查督導來查課,往往是下午四時多才來,三來二下,已到用晚餐的時候,督導的用意是很明白的,張家門小學要招待一頓。但張筠秋篤信的是:“隻要工作努力,一切不怕的。”張家門小學的學生天天增加,又得過獎狀,怕什麼?張筠秋信奉的是直道而行,可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還有俚語“嘴巴兩張皮,翻來覆去都有理”的世俗呢?
壓死駱駝的最後那根稻草,不久就出現了。
國民黨TP在沒有得到張筠秋的同意下,把西塘區婦抗團改為所屬國民黨TP的婦女協會區會。於是“我不高興了,無形中把婦抗團散了。”張筠秋如是回憶。
張筠秋從披國民黨縣黨部書記逆鱗,到拒絕加入國民黨的拉攏,再到公然地對抗國民黨縣黨部的所為,結局就可想而知了。
“後來我生病,請了代課,二個星期將我撤職”。
同時撤職的還有劉佩貞,理由當然是“該校辦學不力”。
對學校被撤,劉佩貞有一封向海鹽縣城政府的申訴信。信的內容和結果,劉佩貞如此回憶:“不教書沒問題,我要說明白,指導員(督導)三天二頭來查課時,當學生起立向他敬禮時,久不許坐。我叫學生坐下,他就反對。有時來,已四時多,又說放學太早,這種不講理的地方應該調查清楚。現我遵令準備移交,新任校長快來接收。後偽政府接信後給指導員(督導)批評一等(頓)。可恥的查海寰竟然我家責問與我爭論,被我斥他出走的。”
劉佩貞的這段回憶是在事過20餘年後才寫述的,義憤填膺之情仍躍然紙上,可見事發當時之憤了。
張筠秋終於又失去了她所鍾愛的教師職業,此次卻是因為戰爭以外的原因。與劉佩貞不同的是,她選擇的是默默地承受,默默地離開。她還要求索她自己和家庭的出路。
然而,出路在哪裏?她想憑自身的努力,繼續她的自立自強之路。
小農場的理想,一直在她心頭揮之不去。於是她決定回新婚20天就離開的金羅浜,重拾起她姑娘時辦農場的舊夢。
農曆五月,農家正是準備種一年大熟水稻的時候——當時平湖海鹽一帶均一年兩熟,菜籽、小麥等春天成熟收獲稱春熟;水稻秋收後收獲,而收成又是全年的重頭稱大熟。筠秋和洪聲籌劃起來,土地是第一宗要緊的事,目下,洪聲家尚有自耕田十五六畝,張筠秋嫌少,至少想達到自己籌辦農場時二十畝的規模。據金舜儀的回憶:“就由金洪聲出麵,把留著田底而將田麵佃給人家租種的另外十二三畝田要回來,湊成二十七八畝的規模。”二人手頭沒有這許多現錢,張筠秋把父親留給她結婚的金戒指也賣了,那十二三畝收回自己耕種的田麵,因為是年成中間半途收回,當年的租米少收了許多。張筠秋隻要田收得回來,也不計較了。接下來是農具的添置,引水的水車是本來就有的,最難的是耕牛的添置了。種二十七八畝田,代役的耕牛是必不可缺的。但此時的金家是無論如何湊不齊一條牛的錢了。整條牛購置不起,就隻能與人合買。河對岸的陳成慶家也想購牛,但也缺錢,金、陳兩家一商議,合著買一條牛,陳家出一隻牛腳的錢,金家出三隻牛腳的錢,即各出牛錢的四分之一和四分之三。平常由陳家飼養,農忙用牛時兩家輪流使役。金、陳兩家隔河而居,牽牛走路要過連接兩岸的姚家橋,繞到河浜底還要擺渡,既費時又費力。金洪聲的小弟金舜儀飼養牛久了,通了牛的靈性,隔著河,對著港口叫“成慶、成慶”,陳家知道金家要用牛,就將牛牽引河灘,把牽牛繩盤在牛角上,水牛就馴服地下河遊過岸,由金舜儀一人牽回。有一次,舜儀在車棚裏望牛打水,金洪聲回家路過來看看,看到牛腳丫裏有泥巴粘著,想用手把泥巴扳掉,讓牛走路時舒服些。不料,牛不領情,一蹬腳,金洪聲吃驚不小。幸虧沒有踢中,算是有驚無險一場。
張筠秋從張家門物色了一個種田的長年幫工,大家叫他二伯。二伯一根旱煙管整天不離嘴邊,吱吱地吸個不停,二伯人很淵博,曉得許多事。鬧長毛的事他都知道,甚至還會講推背圖。晚飯時他喜歡喝點酒,一杯下肚,他的故事就滔滔不絕地開始了,往往吸引了吃飯的兩桌人都圍著他那一桌吃飯。他種田的經驗很足,但不親自下田,主要是管住另外的幫工。張筠秋對二伯做事很放心。農事全托付給二伯料理,還雇了另外一個長年,農忙時再雇幾個短工。
筠秋對農事的管理,很是鬆散,田頭是難得去看的,隻有在晚上,對田裏的事向二伯問一遍,交代幾句,就又回房間裏去了。
這段時間,筠秋白天晚上在房間的時間居多,看看書,每天記著日記,記的大概是管理種田的流水賬。
專事種田一段時間後,可能張筠秋自覺不太適合自己,田裏的事全憑二伯經理,自己就基本撒手了。
俚語雲:“打鐵自把鉗,種地自耕田”,張筠秋這種經營的必然結果是:秋後一算賬,種田一年,地裏的出產收入抵不上雇工種子肥料等一應支出,忙了一年,不賺反虧。張筠秋也就結束了想重溫農場夢的種田生活。
張筠秋在1950年回憶起這段種田生涯時說:“我免職後一心把家庭搞好,所以開始種我們在小教時積蓄買的12畝田,但大伯(金洪聲的大哥鴻楹)罵,不肯放下這沒落地主的架子,一些不肯做。但我種了一年田,雇了一個長工,剝削剩餘不夠緣租虧本。”
緣租,是當時平湖農村通行的一種說法,即繳租,字麵上少了點強迫的意思。張筠秋開始種田時中途要回的那十幾畝田,收成要抵衝掉中途收回的損失,如是可算作“緣租”了。
金洪聲在1950年對上述種田一事的回憶,凸現出了與張筠秋兩人在對數字識記上的很大差異:“在這年春與表姐(筠秋)結婚後,也仍舊教書,並不同意我做生意。並且不願在淪陷區過生活,同時我亦感到米行是一種投機買賣,不能永久。後就在金羅浜家租入了田12畝,又買進7畝,一方麵遭受地主剝削,一方麵剝削勞動力。”
由於歲月對記憶的衝刷和解放初期對擁有土地的忌諱,張筠秋、金洪聲、金舜儀對“種田”具體數字的追述有些出入。金舜儀的回憶在2006年,較少受政治因素的影響,而且他說:“種田我是小長年,始終參與其中。”所以金舜儀的“二十七八畝”的說法還是比較接近真實的。
種田的事是在張筠秋金洪聲婚後一年左右,從其表麵形式來看,是一場婦唱夫隨的舉動。一如金舜儀的回憶:“張筠秋種田,田底、田麵,還要靠近,同人家調。”促成此事的原因,除了張筠秋小教被撤,為了圓其“小農場”的個人原因外,還有時代的大背景。金洪聲說的“米行是一種投機買賣,不能永久”。
日軍金山衛登陸後,一路燒掠。平湖縣首當其衝,平湖蒙受千百年來未有之戰禍,慘狀之烈,罄竹難書。據戰後平湖縣政府《複活農村調查報告》統計,並經國民政府核準,平湖縣在戰時的損失為“甲”等。作為商業運營的不動產,一夜之間化為灰燼。工商資本幾年、幾十年,甚至幾代人的努力,頃刻之間損失殆盡(金洪聲也如此),而地租資本的田還在,劫波過後,地主仍可憑手中的一紙田契收取田租。於是:“田是燒不掉的”成為從慘痛的現實中悟出的經驗之談。所以一時之間,有一定經濟財力的人,趁著地價的低迷,開始購進土地,繼續著“種田萬萬年”的農耕社會擇業準則。
小農場的理想終於再次失敗。張筠秋的自立之路似乎已經山窮水盡了。
她還會繼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