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1 / 3)

金洪聲站在河埠上,望著載著家人和祖母壽材的船駛離。待船行稍遠,又緊跑幾步,登上用石壘成的駁岸,繼續望去。船過了一座橋順著河勢轉彎,就聽不見劃船的櫓聲,望不見船的後梢影了。可他還怏怏地站在那裏,不想回家——自己的家,房子已經賣給他人,要回的是前幾天父親帶他去過的金家大阿哥的家。金家大阿哥金少宜也不急著催促,過了好一陣,才輕聲說道:“洪官,回去吧。”洪聲就轉過身,跟著金少宜走去。

金少宜的家在祈堂浜,祈堂浜是一條小支流,在平湖縣城的西麵,水從流經縣境第二大河的嘉興塘流入,向北與城內的市河相通,市民以有“進水”之謂聚居浜的兩岸,集成小地名祈堂浜。兩岸地勢尤以房屋麵東朝向的浜西一帶為上。金少宜家的房子,就在浜西壘石成岸而建,臨河圍成一個頗大的牆圈。牆內是一座七開間四進的院落。洪聲隨著金家大阿哥逛了一圈,頓覺比自家原來的房子大了許多。兩進之間,各有天井,第四進房子後麵,還有一個小花園,假山亭榭、小橋菏池、竹梅花萼,雖不見十分寬闊,卻也曲折有致。

洪聲的房間,就在第三進的樓上,居東首第一間,每日陽光先到,又比別的房間多了扇可納接春夏東南風的東窗——朝向最佳。隔壁已經住著一位借住的學生,名叫金鐵聲,也是金少宜家的親眷。雖隻比洪聲大一歲,體格卻比素來瘦弱的洪聲長大粗壯了許多。

金家大阿哥的家事,全由妻子鍾氏主持。鍾氏人雖不標致,但把一個家治理得頭頭是道、有條不紊。娘家是平湖有名的大戶人家,且經營著商業,這又比一般隻守著些田畝的土財主更廣了些見識。洪聲住在她家裏,雖然客人隻有十三歲,但一切待客之道,鍾氏均以成人的禮數規格,加之手麵也大,使洪聲在吃住上,倒比在家裏要好不少。

事情卻由隔室而居的少年引起。金鐵聲長房長子,在家寵嬌慣了,總是享頭份得大份。見金洪聲一來就住在他的上首,心想:你比我晚來,憑什麼占在我的上陽頭?這金鐵聲小小年紀,心裏頭卻算計起洪聲來了。

鍾氏生有一子,小名照官,說起輩分來,要叫洪聲為叔,但隻小洪聲六歲。據金舜儀在2006年4月回憶:“我們鄉下強盜搶(抗戰時,1937年左右),逃到平湖,住在大嫂家裏。他們房子大,有四棣。照官喜歡古董。屋裏種盆景,擺滿兩天井,一廊下。”此時的照官,還未玩古董,種盒景,七歲的孩童玩的是蟋蟀、蟈蟈,還養著一隻頗通人性的鸚鵡。金鐵聲生性好動好玩,常常不請自到的到照官房間玩蟋蟀,看蟈蟈,逗鸚鵡——這倒也是兒童常有的天性。但他每每會有意乘人不備,或放走蟋蟀,或折斷了蟈蟈的翅膀。再有就是打碎蟋蟀盒中的水盂……照官本是少爺哥兒,對這些事情不太計較。但蟋蟀、蟈蟈是他的愛物,心愛之物一旦受損,不免要向母親泣訴。鍾氏隻得伺機問問常去玩耍的金鐵聲。金鐵聲推說不知情,鍾氏也就息事寧人,令下人再去買回蟋蟀或蟈蟈完事。直到有一天,鳥籠門大開,鸚鵡杳無蹤影,事情才張揚起來。鍾氏還是先問金鐵聲,金鐵聲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還推諉於金洪聲。鍾氏心知洪聲絕不會惹這種事,就稍加顏色責問金鐵聲。此事終因無據定讞,但一時也卻鬧得五宅不安。金鐵聲場麵上失去了麵子,心中便遷怒於洪聲。洪聲是多麼乖覺之人,每日放學回家,就一頭將自己關在房間裏,盡量躲著金鐵聲。但同住一樓,吃飯又在一起,豈能不相遭遇。有時旁邊無人,金鐵聲則譏洪聲為“吃白食”,甚至動起拳腳。洪聲也不還嘴不還手,隻是急速跑回自己房間,拴上房門。

好不容易挨到學校放寒假,洪聲急著回到金羅浜家裏,一頭就對母親說,明年無論如何不再住在少宜大阿哥家了。母親問原因,他也不說。問是不是人家委曲他了?他說不是。又問,是不是人家無意間怠慢他了?他說也不是。再問,那到底是為什麼?他說不為什麼,就是不住在大阿哥家裏了。母親逼問急了,洪聲就一味地哭。母親百般勸慰,可就是不聽,也不肯說出個中原委來。母親隻得將事情稟告巨溁,巨溁撥冗回家一趟,曉以利害。良久,洪聲才說出一些同住的金鐵聲的事。巨溁歎道:梁園雖好,總不是吾兒的家。

事情使父母左右犯難:鐵聲也是金少宜家的親眷客人,自己兒子借住在他家,少宜不收分文,已經添了不少麻煩。無論如何,不便將此事張揚,以免使少宜兩邊為難,更添一場無端的親眷之間的誤會和糾紛。夫妻兩人商議後,決定替洪聲換一個住所,寄住在三伯伯巨源處,事情由秀英出麵說項。

中國人的過年,原本是親眷間走動、晚輩向長輩拜年的時候。巨溁推說家中養鴿事忙,秀英就帶著洪聲,去縣城三伯伯家,還帶了十幾隻鴿子請祖母和三伯伯嚐鮮。

向祖母和三伯伯拜年以後,洪聲得到了每人一元的壓歲錢。秀英就委婉地向三阿哥提出,洪聲開年讀書,是不是請三伯伯招留,讓他住在三伯伯家裏。也隻怪我們夫妻無能,小孩子讀書的事情還要麻煩三阿哥。

春節年頭,向來是求全年吉利好運的時候,凡有事情商議,總以順利答應居多,以求一元肇始的順利帶來全年萬事的順利。三伯伯巨源聽罷,當著母親的麵說:“洪聲讀書,你們去了鄉下,理應住在自己人家裏。少宜處雖然也是親眷,但比起弟兄來,總是遠了一些。先前弟妹你們不同我商量,我也不好說什麼。現在弟妹提出,洪聲就住在這裏。媽,省得你也想孫子。”祖母聽著,由衷高興,連說:“這樣最好,這樣最好。”

巨源的話說得合情合理得體,秀英連忙教洪聲再向兩位長輩磕頭道謝。自己也說:“三阿哥,我也代巨濚謝謝你了。”

從此,三年級下學期開始,金洪聲就住在三伯伯家裏讀書了。這是1927年春天的事。

大哥大姐已從杭州輟學回家,住在金羅浜鄉下,洪聲深知自己讀書來之不易,所以學習分外用功刻苦。每次考試,成績總能列於班中前三名之內,一直讀到五年級第十冊臨近結束,事情卻驟然變化。

事情由誰率先提出,是洪聲的父母,還是借住其家的三伯伯巨源,現在已無從查考。

從常情言之,巨溁和秀英似乎不會讓未讀完小學的洪聲,在離畢業僅剩一年稍多一點時就輟學。盡管長子長女已退學從杭州回家,但他倆的停學是長子遭校方斥退,與洪聲的自願退學迥然不同。此時巨濚的家境雖今非昔比,但總算還未到臨澤而漁就開起了南貨店,店搬到通界橋後,生意似乎有點起色。據金舜儀2006年3月在嘉興回憶:“我一生過得最開心,有兩段辰光,一段是我爺剛開南貨店,人不回來,錢總是拿回來點的。”可見經濟狀況不比在剛離開縣城時候差,為什麼要讓金洪聲輟學?當然,要再讓洪聲像長子長女那樣去杭州深造的經濟實力,巨濚是沒有了,但供養洪聲在縣城就近讀完小學,還應是力所能及的事。而且環顧屋內,在一班子女中,或許也隻有洪聲是能夠中興家業的可造之才,停他的學,不合做父母的常理。

洪聲的祖母汪老太太,手中還掌管著200畝祭田。一年的租米收入,一則要用於祭祖的開支,二則三個兒子三房子孫,人口眾多,不能厚此薄彼。所以不能獨獨資助洪聲繼續上學,但祖母、洪聲在巨源家同住,孫子在祖母身邊,二房的巨源不看僧麵看佛麵,待洪聲不遜於自己的子女。便從老年人求個兒孫繞膝計,也不會提出讓洪聲停學的主意。

三伯伯巨源,在金氏家族最後一次續修的“允古堂金”家譜中,留有他的攝像,下麵的題詞是“經造宗詞十四世孫巨源小像”,上麵的題詞是“歲逢知命攝影留容”。家譜全冊隻收兩幀相片,另一幀是創立宗祠的十三世祖蔡園公,而巨源的照相赫然立於世係表之前,可見他在修譜造祠中的重要地位。他撰寫的“金氏宗氏記”列於家譜前,內有“餘自束發受書以來,即有誌於範文正之義莊,陸景賢之規範。老將至矣,有心無力,良用自慚。願後之子孫鹹思詔穆相承,疏威有辨,或能恪守成規,或稍恢拓基業。則吾族之幸福有望矣。”此序作於宗祠落成清明當祭之時,麵對神靈祖宗,對後輩子孫寄予厚望的人,似也不會斷然讓侄兒學業在小學畢業僅一年前中斷。俗話說“送佛送到西天”,離西天僅一步之遙了,三伯伯為何駐足?

對金洪聲的這段寄居生活,金舜儀回憶:“洪聲在日記裏說‘寄人籬下’。”用在事後比較超脫的視角看,兩家對金洪聲讀書的照顧應該都還是不錯的,但在離開父母別居孤身一人的十三歲孩子心裏,或許天然地有著某種失落的陰影,再總會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在孩子心中,便被無形地放大,所謂“無媽的孩子像根草”。

金洪聲在1950年,對幼年失學這件事,是這樣回憶的:“因伯父嫌吃飯不貼錢,就在我14歲的時候(五年級未讀完),薦我到隆順興米行當學徒。當時我反抗做學徒做生意,而想讀書。”他在1978年12月1日開始撰寫的“我的一生”回憶文稿中,對同一件事,這樣說道:“伯父是好心呢,還是嫌我吃他飯,我於十四歲春就去當學徒,隻讀了4年半書。”可以揣想,十四歲的金洪聲對輟學是異常不滿的,但雖曾反抗最後卻又隻得無奈的接受。時過近六十年,當他已是七十一歲的垂垂老者時,仍不能對此釋懷。盡管相對於1950年的敘述,七十歲的人,畢竟多了點閱曆,少了點火氣。

不管直接導致洪聲輟學的起因如何,1927年春,未讀滿小學五年級的金洪聲離開稚川小學,因家境貧寒停止了在學校的學業,那一年他虛齡十四歲。

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平湖,因貧失學孩子的最好出路就是學生意——當學徒。眾人商議的結果,洪聲可入陸陳行業。

陸陳行業在當時平湖的各行業中,屬上等行業。“陸陳”,意為當年播種,隔年收獲的糧食油料作物,都是米行經營的業務,所以在民國時期,米行泛稱為陸陳行業。平湖米行到晚清時已發展,平湖西門外源裕米行創業於同治年間,一則頗具神奇色彩而被各種史誌收錄的傳聞,更為邑人津津樂道:同治十一年(1872),平湖縣新倉鎮正大米行大米運銷上海,“米三船運往上海,為預防顛簸,用粗纜聯絡,至龍華遇狂風,米船憑空揭起,落入田中。”民國初,縣城已有米行30餘家,民國二十一年,發展到50多家。幾家大的米行,遠近皆知。

平湖的米行分布在東門、西門和南廊下沿河一帶,加上東鄉十八鎮的米行店鋪,形成以縣城為中心,四鄉集鎮為網絡的平湖糧食市場。

米行之成為平湖商業的第一大業,與平湖的地勢、物產有關。

平湖地處長江三角洲之南,杭嘉湖平原。境內河道交織如網,土地肥沃,物產豐富,糧食以水稻為主。

平湖向有“餘米之區”之稱。每年水稻收獲二季,霜降前蘆尖登場,次是早晚稻“早八哥”,再次是晚粳稻、糯稻。以民國十年為例,蘆尖在霜降前已出十分之九,共17萬石;“早八哥”2萬石,城區28家米行,收購多則7千石,少則4千石。規模之巨,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