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還是無法完全集中精力。我在意著前排開場前兩對談笑風生的靚麗情侶,在意著開場一分鍾便掩麵哭泣的身旁的女士。凱茜的座位與我的不在一起,她買了特殊的票,坐在最前排。
演出結束後我們在大廳外會麵。我問凱茜,你會不會為今晚寫點兒什麼?她回答說,也許不會,但是明晚加演的那一場,我還是會來。
這位搖滾女歌手,我們有多麼愛她,隻有我們自己知道。卻仍要故作淡定。凱茜連續買了兩場的票,這是我們唯一沒有去小鳥咖啡館的一天。
歌劇院頂端的夜空星光閃爍,夏夜的晚風清爽怡人卻已微涼。我和凱茜走出音樂廳,經過燈火璀璨的船隻與海港,然後搭乘火車回到中央車站。凱茜在中央車站仍要換乘別的火車回家,我在站台上向她揮手道別,然後穿過長長的地下通道,來到鐵路廣場。
我在青年旅館外抽煙。一個小個子東南亞女人向我走來。燈光很暗,但還是看得出她穿得很破爛。她的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裏問能不能借給她兩塊錢,她想要去便利店買瓶水。我聽力很差,我說,對不起,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她說沒事,便離開了。
我和凱茜坐在吧台附近那張木頭圓桌的兩側。在夏季裏漫長的午後,我們更經常提起的,卻是冬天。
小鳥咖啡館裏總是那個金黃短發的店員,他那麼年輕每次都會對我們報以一個習以為常的微笑,他的眼神也因為這種習以為常而流露幾分默契。除此之外,他幾乎一成不變地停靠在操作台的後麵。除非是音樂停了,他才會走出吧台,在唱片籃筐裏另挑選一張,然後不緊不慢地將播放完畢的唱片替換掉。
兩年前的冬天,我也買了一台黑膠唱機。我把它放在床頭櫃上,讓它成為新家的一部分。簡易的木頭盒子,就像一個僅供擺設觀賞的玩具。唱針摩擦在轉動著的唱片上,發出嗞啦嗞啦沙沙的聲響,音樂就在這微微的嘈雜聲中緩慢地流瀉而出。效果平平,幾乎沒有低音,就像一台老式收音機。
很久沒有何小光的消息。畢業後,他考取了南方的一個研究所繼續深造。有一天,他卻再度造訪了我。他仍是從前的那個孩子。他的相貌沒有一點兒變化,隻是,一件深色的襯衫令他顯出幾分成熟的氣色。他的脖子還是那般修長,尤其搭配那件有領襯衫。
他站在我昏黃臥室的窗簾前,橘紅色的光線令他的輪廓格外柔和。
我對何小光說,留在這裏吧。在一起,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不諳世事的男孩,滿懷著孤獨感離開家鄉,卻又充滿希冀地踏上征途。
我時常回想起那些彌漫霧氣的夜晚,他閉上雙眼,開始在空蕩蕩的馬路上奔跑。他身影挺拔,他跑跑又停下來轉身對著我倒退步,我眼前的景象有點兒模糊,虛幻不實,如臨夢境。四下隻有我們倆,白氣從我們口中騰騰地呼出、消散。狂肆的歡聲笑語,如果這是一場夢,我願我們永無止境地走下去。
也許並不是很久以前,每當到達一個陌生的地方,回憶起來,如果覺得很不真實,就會不自覺地想到“世界盡頭”這四個字。如今,我來到更為遙遠的地方,我和凱茜麵對麵坐在小鳥咖啡館,我卻並不覺得自己身在世界的盡頭。所謂的“世界盡頭”,應該隻是藏在我們自身的內部吧,藏在那個很深的地方。它停留在那裏,隻在某些特殊的時刻,你才會與之相遇。我知道,那些時刻必然同時伴隨著另外兩個字眼,那就是“愛情”和“自由”。
凱茜說:沒錯,你現在和自由在一起,卻沒有和愛情在一起。
我已不記得這是我到S城的第幾日。兩個人再度來到小鳥咖啡館分食一份分量十足的土耳其夾肉麵包。凱茜意誌堅決地陪伴著我。午後時分,室外陽光強烈。她提議說要不要出去走走。我說我情願待在這裏。她說其實她也是。
我們不向往陽光,不向往沙灘,我們做不到自由奔放,做不到熱情高漲、如火如荼。我不確定我真的到過S城。但我不會忘記凱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