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無話可說的時候,他提議回去。我說不要。
某個並不晴朗的傍晚,空氣中散發著細微的潮濕,而山桃和迎春都已開放,其他樹木的嫩芽也開始向外滲透,一切變化始於這個夜晚。它們喜歡在人們沒有留意的時候私自行動,它們保存著自以為不為人知的小秘密。但是我了解這個秘密的全部含義。植物喚醒了我,給了我同類的壓力。萬物皆有靈魂,我被告知春的來臨,我必須做出具體的行動予以證實。
但是,作為一個人類,我不能太隨意。我們潛在的可挖掘的感情是我們的出口,它是最好的借口,也是我們放肆的突破口。我們相識的時候正是炎炎夏日,而秋天和冬天相繼過去,我們的春天真的到來了。
我們歌唱並享受歡愉。我們停留在學校門前百米外的白色房間。燈關著,電視機開著。屏幕閃爍著,聲音播放著。是一場無味的交響樂表演。有人在指揮,有人在演奏。他輕易說出曲目的名稱,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我對古典音樂知之甚少,唯獨記得這首曲子的名字。後來我們提起當時的音樂,他說那隻是一段綿長而膩味的慢板樂章。
我也隻是記得這首曲子的名字,並不能回憶出它的旋律。我隻知道室內並非風平浪靜。伴隨著宏大而綿延不絕的管弦器樂,也許有風沙襲卷,而我步入黑暗的雲層之中。黑色的鳥兒拍打著翅膀,白色的鳥兒拍打著翅膀。黑暗中,有一些閃動的樹葉。樹葉上刻印著亂碼,我當然讀不懂它們。
看啊,這樣的漂浮,漂浮了許多年。到現在,體重不斷增加,時常非常恐慌,害怕自己再也漂不起來了。
小鳥咖啡館裏,女聲音樂從未停止。我們最愛的女歌手。從良前的搖滾女歌手。
她唱道:沒有什麼能夠阻止我漂浮。
漂浮,或者是漂遊,飄飄蕩蕩,停不下來。也許是在水裏,也許是在空氣中,在城市的上空。也許那感覺更接近是在宇宙中吧,身體和靈魂都太輕了,差點兒就魂飛魄散了。沒錯,就是這種感覺。
那年她如日中天。曾經在五道口的一個酒吧,我問一個美國人,你知道這個女歌手麼?他說知道的,他還買過一張她的專輯。就是這一年的專輯。她說自己停不下來漂浮的那張專輯,她看到浴室裏的蒸汽把鏡子包圍了,她從鏡子裏看到了木星和土星,一個很肥胖,一個有美麗的光環。她是這麼的憂傷。她說,她戀愛了。
美國人說,她的音樂很好,就是太悲傷了。是啊,她太悲傷了,因為她總是流產。浴室裏雲霧繚繞,而她的靈感有如泉湧。但是她流產了。她的痛苦被她自己記載了下來。記者問,你怎麼看待販賣自己的痛苦?她說,總比弄虛作假欺騙聽眾要負責任得多。
如今,她更多的是在從事真正有責任的創作。她早已熟稔音樂的規律,音樂在她的股掌之中,鋼琴在舞台的追光燈下閃耀著光澤。不再漂浮的年代,我才終於有機會目睹她的現場表演。也許注定會有幾分遺憾。
到達S城後第二天的傍晚,我在教堂門前的石像下等著凱茜。我欠身坐上那個一米高的平台,雙腳輕輕地前後搖擺。人群嘈雜,車來車往,海鷗從海港飛到城市內部的街巷,繼續著它們肆無忌憚的日子。黃昏 時分,我看到教堂的頂端雨陡然飄落時凱茜出現了。我們一同走在S城繁鬧的街區,我的話很多,她的話很少。雨水落了一會兒便停止了。雲流動得太快,和下班高峰期行人的腳步一樣匆忙。天色已暗,霓虹次第閃亮。我和凱茜步行走在濕漉漉的反射著橘紅色燈光的街道上去往歌劇院的方向。
在歌劇院所在的海港,凱茜指著那座最著名的建築:你看,這就是夜晚的歌劇院。這是一個平凡的晚上,那線條柔和卻又充滿棱角的建築,浸沒在夜色中。但它與我唯一的關聯卻隻在於今晚的一場演出。
這個來自美國的女歌手,並不具備顯著的美國氣質。她在同性戀酒吧彈唱了七年的鋼琴,初出茅廬時事業失敗,反複曆練直至三十多歲才舉世聞名。她有一大批過於敏感的追隨者,他們將她的數百首歌曲熟稔於心,有些人甚至跑遍世界各地,跟隨她的每場演出。
在演出真正開始的瞬間,我努力卸下所有的防禦。我早有準備不是麼?我半年前就開始準備,盡量丟掉一切與音樂無關的東西,隻讓女歌手的鋼琴與聲音湮沒過自己的身體。我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刻麼?就像迎接一場飽含情感的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