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幾個保鏢應聲而起提起槍飛奔出門。
王躍武的副官在新化甸末村被解放軍擊斃,他便從警衛連中抽出這幾個武藝精湛的亡命之徒充當自己的貼身保鏢,傳達命令。
這時,土匪副大隊長刀老三罵罵咧咧地衝進大院,直朝李崇山的臥室跑去。
不一會,李崇山提著槍站在院子裏叫道:“王團長,別在那兒囉嗦了,趕快過來商量一下!”話音剛落,不遠處就傳來了猛烈的槍炮聲和衝鋒號聲。
李崇山愣了一下,問道:“餘國聰參謀長呢?”
刀老三回答:“昨天晚上他在東瓜嶺,今早和弟兄們在陣地上,一時半會下不來。”
李崇山知道,舅舅為了自己的方便,昨天晚上沒住在莊園裏。此時,他顧不得那麼多了,他命令刀老三:“讓弟兄們給我頂住,每人增發10塊銀幣,二兩煙土!”李崇山陰險地一笑,“另外,還要告訴弟兄們,增援部隊馬上就會到來,不用害怕!”
“是!”刀老三領命急匆匆而去。
“副司令,還沒動手,我們就輸了一著,已經是釜底遊魚了。”王躍武走上台階,一副送肉上砧板,等著挨刀的垂頭喪氣的樣子,當初那種不可一世的威風蕩然無存。
李崇山的頸子一下子硬了起來,頓時翻了臉,他嘴角勾起兩道彎,鄙夷地瞥了王躍武一眼,衝著他便吼叫起來:“活水遊魚,豈有落網之理?你一個堂堂的黨國正規軍師長,竟然說出這話,簡直是吸氣放屁!大丈夫應當死裏求生,禍中求福!”
站在一旁經過深思熟慮的呂宜文插話了:“豬吵賣,人吵敗,二位息怒,都是黨國精英,沒必要為幾句話爭個麵紅耳赤。現在大敵當前,火燒眉毛,非同一般,稍不注意,我們就會全軍覆沒,反共複國的事業將毀於一旦。現在我有個避免被共軍一鍋端的計劃,想聽聽兩位的意見。”
“呂大使講得在理,我李某言聽計從,完全讚同。”李崇山鬆軟了脖頸,暫時壓住了胸中咕嚕咕嚕隨時都可能往外噴的臭氣。
王躍武已知道今非昔比,目前的局勢必須精誠團結,不能得罪地頭蛇李崇山,於是順水推舟,就湯下麵,說;“二位說的都在理,古人講‘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管這‘村’得跋山涉水多少裏,這‘花’也不知道開多開少開不開,更何況我們還沒走到‘無路’那一步。二位請放心,戰鬥的命令我已經下達了,共軍一時半會還上不來,看來我們得聽聽呂大使的高見,采取第二步行動了!”
殺人如麻、欠下累累血債的雲南人民抗共軍副司令李崇山,原偽滿駐德大使、軍統雲南新平保防組副組長呂宜文和原國民黨騎兵師師長、雲南起義部隊三十四團叛軍團長王躍武,三人急步走入密室,把頭湊在了一起。
激烈的槍彈交織火力網,在山穀裏、樹林間激起了一陣陣驚雷似的聲音。在解放軍的強大軍事攻擊下,大平掌周圍的明碉暗堡,在火光中飛上了天空,山坡、草坪上,火光迸射,炸聲震天,硝煙彌漫,土匪沒經過這麼大的陣勢,嚇得喊爹叫娘,大部分沒有來得及哼出第二聲就斷了氣。僥幸沒有死的,灰頭土臉的鑽出建築工事,像挨了打的豺狼,怪叫著,驚恐萬狀四腳四手地向周圍的草叢樹林裏逃跑。這時,又遭到了排子槍的掃射,倒下一大片。活著的,像聽到號令,一窩夥的退回莊園外的練兵場,準備向莊園後麵的白虎山逃竄。由於是開闊地,目標暴露得更清楚明顯,打起來更加準確。
帶領先頭部隊摧毀土匪建築工事的田波抓住時機,端起身旁戰士手中的一挺日本三〇三機槍,大喊一聲:“打活靶!”一梭子射出去,就把一個剛爬上坡頭直起腰來的土匪撂倒了。
阿魯一翻身子,左腿跪地,端起衝鋒槍牙一咬,扣動扳機,一陣掃射,兩三個土匪應聲栽倒。
戰士們多是富有戰鬥經驗的勇士,他們一躍而起,瞄著毫無遮掩的潰逃土匪叛軍,一槍一個,打起活靶來。隨著轟轟隆隆的炮聲和乒乒乓乓的槍聲,練兵場上很快就鋪上了一層土匪的屍體。
不過二十分鍾,大平掌正麵山坡上的前沿陣地就沒有任何動靜了。
田波帶領先頭部隊衝了上去,沒有遇到抵抗。土匪的陣地上除像打擺子似的二三十個舉著手跪在地上外,其他的匪徒全躺在了血泊裏。挨個檢查,隻有三五個還在哼哼,其餘的早斷氣了。
“報告田參謀,除餘國聰被投降立功心切的俘虜殺死外,沒有發現李崇山等匪首的屍體,據土匪交代,陣地上從來沒有出現過李崇山、呂宜文、王躍武的身影。”阿魯顯得有些著急。
田波拍了拍阿魯的肩膀,說:“別擔心,他們跑不了!”大平掌正麵的進攻順利結束,左右兩側的戰鬥同樣進入了尾聲,三麵的部隊按計劃順利彙合。在全麵進攻隴西世族莊園,最後拿下土匪指揮部的戰鬥之前,段震南在進攻的主力部隊前簡單地分析了目前的敵我情況,他大聲說:
“我們就要開始進攻哀牢山土匪最後的頑固堡壘了,這是大家期盼已久的事!當然,我們消滅的不是這個莊園,而是盤踞在裏麵的土匪和國民黨的殘渣餘孽。今天,我們消滅李崇山、王躍武這夥殘匪和叛軍,已是甕中捉鱉,但是切不可輕敵。哀牢山的土匪,經過這一仗,消滅了大部分,現在為數不多了,但由於他們不是一般的散匪,而是一夥頑匪的頭目,裏麵還有國民黨軍隊的首領和軍統特務,大都是些準備頑抗到底的亡命之徒。為此,我們在即將開始的軍事行動中,既要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又要在戰術上重視敵人。決不能麻痹思想,鬆懈戰鬥意誌,要盡量減少不必要的傷亡。”
說到這裏,段震南加重了語氣:“同誌們,我再強調一遍,我們的目的不是消滅這個莊園,盡管隴西世族莊園是李潤富的私人財產,但它的每一磚每一瓦都是用勞動人民的血汗堆積起來的,許多政府工作人員、征糧征稅人員和我們的戰友,把鮮血和生命永遠留在了這裏。可以說,這裏的每一寸土地,都留有我們戰鬥的印跡和烈士的鮮血。但是,我們要盡可能完好地保護它,不能意氣用事,不能隨便毀壞裏麵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我們要讓它作為一個曆史的見證,作為哀牢山最後一代土匪覆滅的象征!”
“同誌們,我們的責任重大,我們的任務光榮,大家要發揚不怕犧牲、連續作戰的精神,堅決、徹底、幹淨、全部地消滅李崇山、王躍武這夥人民的罪人,爭取哀牢山剿匪的徹底勝利,還哀牢山一片晴朗的天,還哀牢山一片安寧的地,還哀牢山各族人民一個建設家鄉、建設新中國的良好環境!”
席地而坐的戰士們聚精會神的聽著,要不是預先通知不準發出聲響,他們早就呼口號、拍巴掌了。
講話結束,部隊開始行動,目標直指匪巢——隴西世族莊園。
田波率領的尖刀班沒有遇到多少抵抗,就衝進了莊園。經過反複的梳子般的認真搜查,沒有找到李崇山等人。據給他做飯的俘虜交代,戰鬥剛打響,狡猾的李崇山、王躍武和呂宜文一陣密謀後,就安排了替死鬼督促作戰,三人帶著警衛隊和貼身保鏢,秘密逃離了指揮部,連李崇山最喜歡的舅舅的小老婆半開門跪在地上求他也沒帶走,氣得半開門指手跺腳地大罵:“沒心肝的雜種,白跟你叫魂了!你以為除了你,男人都死絕了?老娘沒殺過人,不怕共產黨,隻要願意戛灑街上瘋一轉,就可以引來狂蜂浪蝶。冬瓜越老越上粉,老娘越老越風騷。”
摸清李崇山他們逃跑的方向後,段震南果斷地命令大部隊留下打掃戰場,擴大搜索麵,搜尋潰散逃匿的土匪,田波帶領一一六團的七連跟蹤追擊,絕不允許他們有喘息的機會,一定要捉拿歸案,以免後患。七連的戰士們顧不得休整,吃了點幹糧,就在田波的帶領下出發了。原來阿魯告訴田波,他發現了打獵人留下的指示路標。
李崇山、王躍武和呂宜文像三條被攆得喪魂落魄的野狗,夾起尾巴,帶著他們不足40人的隊伍整整跑了大半天,不知不覺地就鑽進了野豬箐。回頭看看,解放軍並沒有跟著屁股追上來,這才鬆了口氣,放慢了腳步,在那箐溝底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天色已經快黑了,肚子又很空,幾個匪首便想找個地方歇歇腳,剛轉過那黑咕隆咚的大石頭,李崇山忽然看見白大爹住的石窩棚前麵有幾條黑影。這可把他嚇壞了,急忙命令後麵的人趴下,然後大聲問:“什麼人?”
“哎呀,我的媽喲,這裏有解放軍!”早就嚇破了膽的六七條黑影,有的往石窩棚裏鑽,有的往石頭後麵撲,有一個幹脆跪在地上,把槍舉過頭頂,戰戰兢兢地告饒:“大、大軍,我繳槍!我投降!”
“繳你媽的鬼槍!”李崇山認出這是他手下的賴疤,氣得他暴跳如雷,再加上前幾天放走共軍探子的緣由,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舉槍就要打,被呂宜文急忙攔住了:“打不得,打不得,暴露目標,黑夜裏槍聲傳得遠,解放軍聽見會追過來的。再說,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一人一槍都是挺寶貴的,切可傷了弟兄們的心。”李崇山怒氣未消,衝著賴疤吼:“看在呂大使的麵子上,我饒了你。還不快跟我滾過來!看你們那副熊樣,丟盡你老子的臉!”
看看自己疲憊不堪潰不成軍的隊伍,李崇山決定在野豬箐過夜。王躍武多了個心眼,建議李崇山把三人指揮部設置在離隊伍比較遠,易退易進而又容易觀察指揮的地方。
此時,濃雲隨風自水頭那邊漫過來、蓋下來,萬山俄頃失色,神情憂戚。同時,下起毛毛細雨。
“這鬼天氣,下雨也不找個時候。”呂宜文皺著眉頭說。
“呂先生,不要焦不要急,這是哀牢山的雲彩雨,過路雨,過一下就過去了李崇山抬頭看了看,安慰說。”
果然,幾分鍾後雲過天晴。
月亮升起來了,山路、梯田沉浸在瘠溶月色中,跟蹤追擊了殘匪快一天的田波,此時失去了目標,他站在高處極目遠望,沒有發現匪幫。正在焦急之時,野豬箐方向的山上燃起了一堆篝火。
“阿魯,你快看!”田波指著堆火的方向,“那是什麼地方?”
“野豬箐。”回答很肯定。
“野豬箐?”田波一聽這三個字,立即想到了杜鵑,想到了白大爹,想到了自己的脫險。白大爹是戰鬥打響後離開大平掌的,他留下了山野打獵人熟悉的路標,讓阿魯帶著田波一路追蹤而來,現在的火堆會不會是李崇山等殘匪藏進野豬箐,被白大爹發現後的冒險點火報警?
他想,很可能。於是問阿魯:“哀牢山有點火報警的習慣阿魯何等聰明、一點就通:有!既是報警,又是召喚自己的朋友參與打獵。田參謀,土匪很可能藏在那裏!”
田波當機立斷,率領部隊向野豬箐方向追擊。他已經知道了野豬箐的地形,他在箐溝裏被李崇山和餘國聰堵過,這回他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準備和阿魯各領一路,從箐口的兩邊封堵。
田波領著隊伍前進,眼睛盯著夜空中野地裏那團紅紅的火焰,他仿佛看到了白大爹那皺紋深刻的堅毅的麵孔,看到了白大爹那焦灼盼望的目光。他一個勁兒地催促部隊:“快!快!”他擔心,一旦那堆火被李崇山發現,白大爹會被殺害的!
那堆火忽明忽暗,越來越小,漸漸熄滅了。“啊,不好!”田波見那堆火熄滅了,心猛地一沉,差點喊了出來,白大爹要遭裹手了!“快速前進!”他又一次催促部隊,恨不能一步躍到那堆篝火麵前。
突然,野豬箐又出現了一個火堆,在夜幕中像江河中的航標燈一樣,巍然屹立,任山風肆虐,頑強地燃燒著。田波驚愕了,“莫非還有一個人?不,不會,野豬箐就是白大爹他老人家一個人。老人家又點燃了一堆火?哎呀,那要冒多大風險!那麼大的年紀,那麼弱的身體,那麼截途的荊棘,那麼陡峭的山峰,還有那麼凶惡的土匪,多凶險啊!”田波心裏從來沒有產生過這麼多的思慮和擔憂。
“快!快!”田波不斷地催促部隊,恨不得插上雙翅,騰空飛起來。
部隊行動迅速,時間不長,田波、阿魯兩路人馬就堵住了野豬箐的兩頭。李崇山匪徒50來人果真都藏在野豬箐石岩縫裏、茅草堆裏休息。一顆信號彈衝天而起,“衝啊!”“繳槍不殺!”田波端著衝鋒槍帶領戰士衝進箐溝裏,土匪倉皇應戰,饑餓加疲憊,又被解放軍打怕了,一時魂膽倶喪,不到二十分鍾,20來人便做了槍下鬼。活著的拚命向箐溝另一端逃竄,可又遭到了阿魯他們的迎頭痛擊,沒死的紛紛舉槍投降。但在擊斃的土匪和俘虜的人群中,仍沒有發現李崇山等人的蹤影。其實戰鬥剛打響,李崇山幾個土匪頭就沒敢戀戰,帶著身邊的衛兵溜了。
打掃戰場時,田波爬上山坡,一口氣衝到了火堆旁邊。
火堆旁邊一個人也沒有,田波的心突然跳起來,“白大爹會不會被李崇山殺害?”他想到了白大爹冒險領著他和杜鵑逃脫野豬箐的情景,想到了戛灑街上裝瘋的白大爹告訴他藏糧地點時那興奮的目光,想到了白大爹主動要求給部隊當向導包圍大平掌時那激動得有點結巴的話語……田波望著這堆火流淚了,他覺得他沒有盡到作為一個革命軍人的責任,沒有保護好白大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白大爹!”
“是田參謀嗎?”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幾丈遠的一條石縫中傳了過來。田波聽出了這是白大爹的聲音,撒腿就向老人家跑去,高興地抱著白大爹直流淚。白大爹急促地說:“田參謀,快,李崇山帶著一夥人朝水塘方向跑了!快追!”
“那您?”田波不安地說。
白大爹一擺手:“別管我,我沒事,在這大山裏沒有難得著我的地方。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再說,還有黃毛,你們趕快行動吧!”
田波知道,不抓住李崇山等人,這場剿匪戰鬥就不能算完全取得真正意義上的勝利。理智告訴他,必須乘勝追擊,決不能鬆懈。“白大爹,您多保重!”說完,田波反身回到箐溝,留下一個排看管俘虜和繼續打掃戰場,自己帶著阿魯和部隊向水塘方向追擊。
天明,仗著熟悉老林山道和強焊的身體,李崇山等人暫時擺脫了田波他們的追擊,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休息清點人數時,隻剩下了不到20人,這中間有副大隊長刀老三和幾個中隊長。問他們的兵,都說有的被打死,有的當了俘虜,有的不知逃到哪兒去了。
一貫為非作歹、目空一切的李崇山這時才感到了心虛膽怯,不到一天的時間,1000來人的隊伍就隻剩下了不到一個中隊,全身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他很害怕再碰上解放軍,於是便征求王躍武、呂宜文的意見,下一步怎麼辦。
沉思良久,王躍武黯然神傷地說:“現在我們已沒有和共軍正麵對抗的條件,而像現在整天在林子裏鑽來鑽去的也不是個辦法,把隊伍拖累了不說,這麼多人吃的住的本身就是個問題,要不了幾天,不打也會垮掉的。”
“那怎麼辦,總不能讓解放軍把我們束手就擒吧?”李崇山拿不定主意,無可奈何。
“束手就擒?”王躍武一聲冷笑,“束手待斃!你認為共產黨還會放過你、我、他嗎?”他用手指了指呂宜文。
呂宜文先是眉頭一皺,顯得很不高興,繼而很有涵養地一笑:“本人從跨進黨國大門的那一天起,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成功,便成仁’那就是座右銘。”說到這兒,話題一轉,“王老弟雖是行伍出身,但在中央陸軍軍官第五分校學習過,官至騎兵師師長,可謂文韜武略集於一身。目前的形勢對我們確實不利,正是逆境下你大展身手的時候,你就給李副司令拿個主意吧。”
“正是,正是,你幹過國軍的正規部隊,兄弟們都看著你呢。”李崇山在拿不定主意,無可奈何的情況下馬上又變了一副低聲下氣的嘴臉,討好地說。
“那兄弟我就不客氣了!”王躍武用手一指,身體轉了個半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綿綿千裏的莽莽哀牢山,難道還藏不住我們這支小小的隊伍?這兒山高林密,洞穴不少,再加上天然的保護屏障懸崖峭壁,還有散落的不是窮得揭不開鍋的村寨,隻要我們擇一既能進又能退的根據地,相信一時半會共軍是找不到的。至於以後怎麼辦,待落腳後再具體商量。”
眾匪首別無他法,點頭稱是。李崇山經過再三考慮,決定把隊伍拉到水塘棉花河一帶。
李崇山近幾天躲在棉花河的一個山洞裏,感到少有的心煩意亂。他一會兒站起來,看看那些或陰或暗、或大或小的鍾乳石,一會兒又坐下來,眼睜睜地望著洞子外麵出神。一盞香油燈,亮著豆粒般的火焰,不時被岩風吹得東倒西歪,整個洞子裏都給它照得綠瑩瑩的。稍遠一點的地方,給他的感覺好像有無數幽靈在閃動。他萬萬沒有料到,雲南人民抗共軍的隊伍竟垮得這樣快,隻一兩個回合,就讓解放軍打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除方繼清、易朝鼎、李世安等人的小股土匪流竄於揚武、魯奎山、順、水溝、老百甸一帶外,其餘的差不多都完蛋了。昨天傍晚,派出去的人回來報告,參加過土匪的人紛紛到各區鄉政府登記自首,帶去了自己的槍,還檢舉揭發別人。有的為了立功,甚至殺死了自己的大隊長或中隊長,有的幹脆把有血債的人捆綁起來交給解放軍。李崇山不願看著李氏家族的這支經營幾十年的隊伍就這麼土崩瓦解,煙消雲散,但要改變這種局麵,談何容易,他自知獨木難撐,已無能為力。
李崇山向洞口走了幾步,心頭更加惱火,李潤富被捕,自己最近才從逃竄回來的土匪嘴裏知道。王躍武、刀老三整天吃山桃、脆李,耐不住饑餓和疲勞,領著自己的幾個保鏢竄到村子裏找吃的,村民明裏幫助找糧食,暗地裏卻悄悄告訴了附近的剿匪小分隊,讓解放軍窮追猛打趕到東瓜嶺附近的一個懸崖洞內,王躍武被活捉,刀老三被擊斃,還好,這些家夥沒把部隊往這兒引,躲過了一難。李崇山知道,自從大平掌敗下來以後,田波和阿魯就像追命鬼一樣,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纏著不放,隨時都可能帶著部隊出現在麵前。因此,他把隊伍分散開來,盡量減小目標,避免重創,並用“麻雀鬧林”的戰術去反過來幹擾田波,讓弟兄們白天在洞裏呆著,晚上出去搶點糧食衣物,度過饑餓寒冷,苟延時日。沒料想,解放軍發動群眾四麵搜山,分散的土匪,反而處處挨打,有去無回,自己有時一天也要換幾個地方,更增加了疲勞和饑餓。現在不要說白天不能活動,連夜晚也寸步難行。在這山窮水盡的時候,解放軍一路剿匪,一路發動群眾,一路宣傳黨的政策,還叫來了土匪的親屬喊山。匪兵們本來就餓得沒有辦法,一聽他們的父母、妻子兒女喊自己的名字,自然想尋條活路,於是悄悄地各散一方。他感到政府的這一著確實很厲害,搞得他軍心渙散,隊不成隊,伍不成伍,身邊隻剩下這10來個人,而且惶惶不可終日,隨時有被殲滅的危險。
正當李崇山在那兒一籌莫展、坐立不安的時候,呂宜文提醒他,按照規矩,現在應該趕快轉移地方,遷到野竹洞去。李崇山猶豫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彎著腰便往外走。旁邊散落的衛兵和饒繼祿、李萬清、李雲華等幾個蓬頭垢麵的小頭目,急忙拉開兩條螳螂腿,三搖兩晃,一聲不響地跟著。從洞裏出來,陣陣冷風吹得這幫家夥渾身發抖,縮頭縮腦,恨不得鑽到石縫裏去,李崇山不由得把衣服外的繩子緊了緊。他們有時上山,有時下坡,有時穿林,有時趟水,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才鑽進離野竹洞還有七八公裏的一片原始老林裏。走著走著,前邊的人忽然停了下來,是誰開亮了電筒,接著七嘴八舌議論開了。
“什麼事,嘰嘰喳喳的?”李崇山大聲問。
一衛兵從前麵跑回來:“報告李副司令,前麵發現樹上吊著一具死屍。看來吊死的日子已經有好幾天了,皮肉發黑,眼睛和臉上的肌肉都讓野鳥啄去了,疤頭還在。另外,在他的褲腰裏還發現一把刀子,有認得的,說是賴疤手裏經常見得著的那把匕首,衣服也對得上號。”
“賴疤?”李崇山心裏一怔,不覺掃了周圍的人一眼。月光下的密林裏,他看不清他們的麵孔,但猜得到他們想些什麼。他心裏明白,賴疤是死心塌地跟他走的,盡管有些怕死,但誰不怕死呢?不怕死,自己還在這深山裏藏來藏去?前些天,賴疤帶著兩個弟兄在外麵給自己探情況,找吃的。據僥幸跑回來的弟兄說,他們在水塘附近的地裏偷包穀,被群眾發現後拿鋤頭、扁擔像攆狗一樣追著打,又餓又累的賴疤流了眼淚。他交代回去的人說:“告訴李副司令,我不能鞍前馬後地跟他跑了,望他自己多保重。兄弟我在外麵,混好了,自會去找他,混不下去了,我會自行了斷,不會出賣弟兄,不必把我掛在心上。”想不到沒有幾天,失蹤的賴疤竟弄得走投無路,落得如此下場。李崇山想到這些,不免有些心寒,可念頭一轉,他又罵起來了,簡直是個廢物!上吊也罷,逃跑也罷,怎麼恰好就被自己和弟兄們看見了?擾亂軍心的罪魁。倒黴!李崇山突然決定,不再往前走了。他知道目前最重要的是安撫人心,穩定情緒,於是草埋賴疤,並破天荒跪地磕了三個響頭,爾後下令立即返回棉花河。
“為什麼?”呂宜文有些吃驚。
李崇山平靜地回答:“賴疤吊死擋道,不讓我們再往前走了。”
“現在到處是共軍搜山的小分隊,群眾的警惕性也很高,在一個地方住久了,會被發現的!”呂宜文趕忙提醒。
李崇山很有把握地說:“棉花河一帶地勢險要,藏身的山洞很多,過去我們去得少,解放軍也沒把注意力放在那兒,相對來說,比其他地方安全得多。”,“副司令,你要慎重,目前的局勢已不同於往常,解放軍搜索的範圍越來越小,過去他們去不到的地方,現在不一定去不到,甚至走得更勤。再說共產黨講的是人民戰爭、群眾運動,老百姓滿山遍野又喊又叫,棉花河雖然人跡罕見,但畢竟不是世外桃源,躲好躲,但逃也難逃,遲早要被共軍搜索,到那時我們再行動,恐怕就晚了!”呂宜文極力勸阻。
“那也是以後的事,這兩天至少可以讓弟兄們好好休息一下。”李崇山得到消息,棉花河一帶目前沒有發現解放軍,今晚轉移是因為原來統一過意見,盡管有些不樂意,但還是做了。現在看見樹上吊死的賴疤,有了不吉利的感覺,以此作為返回借口,因此,他那種一意孤行的執拗勁上來了:“命令隊伍,原路返回!”
看著所剩無幾的隊伍從身邊走過,呂宜文不由得一陣悲哀。他有一種預感,回去的結果多半是凶多吉少,他決定再作最後的一次努力:“副司令,我勸你還是三思而行。俗話說得有道理,好馬不吃回頭草,何況狡兔還有三窟呢!如果我們隻把安全係數放在共軍的注意力還沒有顧及到棉花河易藏不易逃這一點上,那我們會吃大虧的。”看到李崇山滿不在乎的神態,呂宜文仍堅持勸說,“根據我幾十年的經驗,共軍的這次清剿不同往常,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點蛛絲馬跡,不會放過任何一塊值得懷疑的地方。王躍武現在沒供出我們,不等於其他人就不會出賣。副司令,你可要想好了,為自己負責,為這些弟兄負責,更要為黨國負責,千萬不能感情用事呀。錯一步,全盤皆輸,我們再也輸不起了!你可不能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黨國重任可都是落在你肩上的呀!”
李崇山心裏有所觸動,但沒能聽進去,他腦子裏突然竄出了一個想法:呂宜文盡管與共產黨打了半輩子交道,文化高,懂好幾門外語,而且有一身的好功夫,身體也過得去,但畢竟年紀太大了,整天跟著隊伍東躲西藏的,實在吃不消。這時,他有了惻隱之心,是否應該找一個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讓他躲藏起來少流動。一個人目標小,本地認識他的人也不多。想到這裏,李崇山試探著對呂宜文說:“呂大使,弟兄們穿樹林鑽山洞,那是他們的命賤,住慣的山坡不嫌陡,習慣了,沒什麼了不起。你是外省人,在國外住過,這兒的條件差,生活多有不習慣,委屈你,對不起你了,兄弟在這兒給你賠不是。”說後,鞠了一躬。
呂宜文忙伸手攔住:“別這樣,別這樣,同甘共苦既是兄弟的情誼,也是黨國賦予重任的職責。”
“老弟現有一建議,不知你是否采納?”
“什麼建議?兄弟不妨直言。”
“新平與鎮沅交界處有一個牧場,幾乎與外界沒有任何聯係,那兒的主人與我舅舅李潤富是一個很要好的朋友。”說到這兒,李崇山看了呂宜文一眼,進一步說明,“他們純粹是生意上的朋友。那人從不沾染我們的事,也不靠近共產黨,完全是一個民主自由山民,家道殷實富足,為人誠實,靠得住。我想讓你去那兒多住幾天,避避風頭,你意下如何?”
李崇山為人手毒心狠,不可一世,從不會為別人考慮,這番話確實是破天荒第一次。呂宜文感動了,眼窩裏一熱,差點掉出了淚水:“老弟,難得你有這副熱心腸!患難之時見真情,愚兄感激不盡,謝了!”說完,拱手一拜。
“別這樣李崇山忙握住呂宜文的手,這兒離牧場大約還有一天半的路程,你明天下午太陽落山前可以趕得到。我派一個兄弟送你去,他熟悉那兒的小路。”
李崇山喚過一個中隊長,嚴厲地交代:“你不能有半點閃失,安安全全地把呂大使送到牧場,不得走漏風聲。任務完成後,盡快趕到鎮沅,到老圍街一帶尋找楊承民,聯係上後迅速到棉花河來找我。快去快回!”
“是!”
“出發!”李崇山下達命令後,把身上不多的一點幹糧遞給呂宜文,“一路保重!後會有期!”李崇山雙拳一抱,轉身領著自己不成形的隊伍原路返回棉花河,路上沒有回過一次頭。
呂宜文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凝聚在心頭,他知道前景不妙,“後會有期”將是遙遙無期,這次分手也許就是最後的一次見麵。他一直望著李崇山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然後仰天長歎一聲,和帶路人走向了牧場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