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彥用鼻子哼了一聲:“他懂什麼!”話語裏看不起的水分很重。
張洪憋不住,說出了讓李光彥和胡萍都拍手叫絕的話:“照我看,不管是大家閨秀也好,還是小家碧玉也行,都不如我們哀牢山那雲海、那瀑布、那杜鵑,還有那山那水,美如詩畫,旖旎動人,撲朔迷離,絢麗多彩,王母娘娘的仙境也不過如此!”說完,又似乎很委屈地冒出一句,“我不說話,是在想剛才突然間發生的事情呢。”
李光彥和胡萍都愣住了,想不到手裏拿不住棵針的人,有時的內心感受卻是這麼豐富細膩。
莫煥章和張洪也很熟,他倆是中央陸軍軍官學校貴州省獨山縣分校的同學,後來一起轉到“息峰特訓班”,這是保密局開辦的專門訓練潛伏人員的訓練班。昆明“九九”整肅事件後,二人又一起被派往鄉下,潛伏到新平,接受普一文的領導,執行土蛇行動計劃。莫煥章本想起床走過去,或是弄出點聲響來,讓那邊知道,但他沒有這樣做,還想靜靜地聽他們說些閑話,他長時間以來的神經都是髙度緊張的,很少有今天這樣安適如常的心“嗬,性情使然,沒想到悶頭鬼老張竟有這麼高的悟性!”胡萍高興了,“老板,接著說,你真正感興趣的不會是我吧?”話是開玩笑,語氣裏卻略顯風騷。
“今天且不談狐仙小姐夫姿國色的沉魚落雁之容,羞花閉月之貌,也不論名山勝水中的談玄悟道,超凡脫俗,隻說兩個字。”腦袋掛在褲腰帶上提心吊膽過日子,難得有今天的休閑逸情,李光彥心情頗好,繼續吊起二人的口味,借以摒除胸中的煩悶。
“哪兩個字?”胡萍很好奇。
“對聯!”李光彥一字一句地說。
“對聯?”胡萍似乎有些吃驚,也有些失望。
“名不見經傳的通海秀山有什麼好對聯?”張洪也滿不在乎地接上去說。
“這你們二位就不懂了。就拿嵌在毓秀坊上名聲遐邇的‘秀甲南滇’來說吧,它出自清代康熙年間的《通海縣誌》序言,作者為雲南檢察史許弘勳,原來是‘滇南甲秀’,可地方父老把它顛倒為‘秀甲南滇’了。這既可作秀山的點睛之作,又成了一塊正念‘秀甲南滇’,倒念‘滇南甲秀’的回文匾,讓四方八麵的遊客傳揚。可我今天說的不是這個回文匾,而是說的一副對聯,這一副對聯不僅是一副好對聯,而且是一副海內外都很有名氣的回文對!”李光彥說得很肯定,毫不含糊,頗有得意之感。
“哦,這種小地方還有這麼一副名傳四海的好對聯,那倒是要洗耳恭聽了,說說看。”胡萍又提起了興趣,她剛才隻注意了環境,沒有認真看。
隔壁傳來的聲音一清二楚,清楚得能讓人想象到說話人的表情和位置,莫煥章懶得起床,繼續饒有興趣地豎起了耳朵。
李光彥清了清嗓子抑揚頓挫地說:“這回文對是這樣的,‘秀山輕雨青山秀,香柏鼓風古柏香’,從它的藝術性到所隱含的意韻都是令人讚歎的。這副名聯並非作者靈感的一時激發而成,而是經曆了十餘年的時間,真可謂十年得一句,十年磨一句,不得了喲!現在有的書上注其作者是‘佚人’,那是不對的,作者應該是張恩浩。大約是民國25年的一天,張恩浩到秀山遊玩,高興之餘想到了古人寫的回文對,也想作一副。他走到剛才我們歇腳的鳳儀亭,恰好飄起了毛毛細雨,張恩浩就到亭內暫避,這才得以靜下心來目睹秀山麗色。突然,他腦海裏跑出一回文聯的上句,‘秀山輕雨青山秀’。可苦思良久,再也得不出下聯。雨停舉步下山,回到家裏他告訴了父親,父親不髙興了,抹下臉來斥責他,‘你年紀輕輕的,就弄這麼難對的對子,是要短命的。’後來,他父親覺得語言過重,心裏有些不安,為了兒子,就來到昆明,花錢在《朝報》、《正義報》上征對下句,但一直沒有找到理想滿意的。”
李光彥講到這兒,就像茶館裏說書的一樣,又故意賣起了關子,不往卞說。
張洪等不及了,追問:“後來呢?”
茶碗蓋碰茶碗清脆地響了一下,李光彥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水,繼續說:“十年後,也就是民國35年的秋天,張恩浩到了一趟香港,得了一句‘香港和風闔港香’,可作為下聯。回來一說,父親仍不滿意,認為平仄對仗還可以,但東拉西扯,把香港掛在秀山,把秀山牽到香港,不土不洋,不倫不類,鬼扯羊腸。再後來,張恩浩的父親去世了,他懷著悲痛之情到秀山湧金寺漫步,無意間看到許弘勳所題‘秀山古柏閣’五個字,於是觸機而構思。夜深了,他還在輾轉反側,到太陽露出半邊臉時,終於得出了回文聯下句‘香柏鼓風古柏香’。這樣,這副回文對就把秀山的特殊風景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來了,成為舉世公認的名聯。”
沉默。
“怎麼不說話?剛才追根究底,現在不出聲氣,難道是我說得不好?”李光彥好生奇怪。
“唉,”胡萍歎息一聲,傷感地說,“這下倒是雞飛蛋打、孤身老太婆死男人——空前絕後了,可惜他老父親作古了,未能看到他兒子十年後才得出的這一下聯。他父親說的背時話,想不到應到他自己的身上了。”
此行凶吉未卜,剛才一行三人到秀山鳳儀亭和邱亞東(沈醉派到通海的保密局人員,平時他不直接和延壽中藥堂的人聯係)碰頭,沒能見麵,隻在事先說好的地方摸到一張字條:“情況有變,勿回馬家客桟,速進延壽中藥堂。邱。”原來這天是趕廟會的日子,到秀山燒香拜佛聽洞經音樂的人很多,經過喬裝打扮的邱亞東儼然如同一個山寨裏下來的村民,戴著一頂壓得很低的篾帽,斜挎著一個背篼,穿得有些寒磣,在人群裏並不惹眼。他並沒有買任何東西,隻是不時地走走停停,一雙盯人一眼就會讓人心頭為之一顫的眼睛,時而望望前邊,時而望望後麵。不一會兒,他才繞著小路,來到了鳳儀亭。這兒也有很多的人。
邱亞東坐到了地勢較高的一塊石頭上,取下篾帽邊扇風邊觀察,這裏視野很好,可以把下麵人員流動的情況盡收眼底。這時,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見了李光彥等三人。看得出,三人畢竟受過軍統的專業訓練,警惕性也很高,他們之間形成不規則的三角形,有一定的距離,遇到意外情況,互相之間既能幫得到手,又方便迅速撤離。邱亞東習慣性地再往三人來的方向看,心裏不覺一驚,他發現了一雙異常機警的眼睛,職業的直覺告訴他,不容置疑,那是一雙帶著使命感追逐目標的眼睛。邱亞東一陣緊張的思考後,為避免引火燒身,當機立斷,決定放棄這次難得的見麵機會,迅速離開秀山。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發現並沒有人注意自己,於是戴上篾帽,摸出紙和筆,匆匆忙忙寫了幾個字,然後神色從容地走到一條石凳前。
石凳上坐著一對少男少女,正陶醉在甜言蜜語的熱戀中,當他們看到一聲不吭固執地站在自己麵前的邱亞東時,有些奇怪,以為是要飯的,但當他們看到那雙盯人的眼睛時,不由自主地站立起來。那女的顯然很害怕,急忙拉著男朋友的手迅速離開了石凳。兩人走出一段距離後,還驚慌地回頭張望,邱亞東心裏一陣暗笑。這時陽光很好,幾個孩子在鳳儀亭裏玩得熱鬧,跑出跑進,他臉上帶著微笑饒有興趣地看著,在篾帽的遮掩下,把折好的紙條塞到了石凳後的一條石縫裏。他站起身,陰險一笑,習慣性地摸了一下腰間的手槍,離開鳳儀亭,快步向山下的公園門口走去……
不遠處的田波暗自一笑,走到石凳旁摸出字條看了看,小心折好後放回原處,尾隨邱亞東而去。
“啪!啪!”兩聲槍響,引起了群眾的騷動。李光彥心裏一驚,知道情況有變,急忙帶領胡萍、張洪趁混亂之機,竄到鳳儀亭,取到紙條後,從另一條小路迅速下山而去。
雖然甩開了尾巴,有了暫時的安全之感,但一想到目前的困境,說到心裏的擔憂,一時間三人都默默不語了。前景渺茫,胡萍的歎息傷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況味人世,感觸頗多,觸動了各人內心深裏的隱秘處,大家都陷入了那種孫猴子逃不出如來佛手心感覺的愁山悶海中。
此時,隔壁的莫煥章咳嗽一聲,自報家門,三人湧進他的住房,免不了一陣問長問短,問天問地,寒暄中,莫煥章知道李潤富已經投降了,大軍解放了哀牢山,嘴邊露出一絲苦笑,神色頓時暗淡下來。窗外樹上一隻烏鴉“哇”地尖叫一聲,一閃翅就離枝而起。一個旋子直淩半空,像娃娃一樣悲號。
正在這時,院子裏傳來了兩個人急促的腳步和說話聲。房間裏的四個人屏氣懾息,大眼瞪小眼,不敢作聲。
“我、我覺得剛才的那個人確、確實可疑,他在中藥堂門口來回走了兩轉,看我的那種眼神怪怪的,好像他已經發現我兩次把人送到你這裏來了,他、他那種眼神……”開口一句總有些口吃的男人驚慌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