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節 驚弓之鳥(1 / 3)

拂曉時分,精疲力竭的莫煥章來到了通海縣城。

時間尚早,用篆字書寫雕刻的“延壽中藥堂”還沒有開門。藥店門兩邊有嵌入中藥名稱的對聯一副,聯曰:梔子牽牛犁熟地,靈芝背母入常山。莫煥章甩脫瞌睡蟲似的使勁兒擺擺腦袋,拿右手食指揉揉惺忪的兩眼,走到藥堂對麵起早做生意的小吃店裏要了一套過橋米線,一邊品嚐,一邊休息,耐著性子等待藥堂開門。過橋米線做得很不錯,漂著一層油花花雞湯,切得薄薄的脊肉片,還有香菇、木耳、韭菜和筍片等作料,很講究,莫煥章吃得很香甜,但他的警覺仍然十分高,眼珠子來回轉動,左觀右看,周圍情況盡收眼底。

吃完米線,藥堂的門依然沒開,莫煥章裝著很隨便的樣子,問了一下店老板,回答還得等個把小時。無奈,莫煥章隻得又在附近的早市上東瞧瞧西看看地轉了一圈,這兒是縣城的中心繁華熱鬧區,從江外來賣野味皮毛的獵人,從蒙自來賣刀煙、年糕的小販,以及建水的風水先生、石屏的槍棒教頭,一變而百業齊備,四方雲集。還有那當地挑筐賣菜的菜農,走江湖賣草藥的、刻字的、修傘的、賣包子饅頭的、耍猴的、剃頭的,各行各業,在這兒也都差不多找得著,挺寬的一條巷道,被擠得水泄不通。這兒的叫賣聲、爭吵聲,一浪高似一浪。莫煥章找到了一家就近的小茶鋪,走進去要了一壺元陽雲霧茶,慢慢啜茗,靜下心來細細地把此次蒙自、石屏之行的情景,在腦海裏重新翻了出來……延壽中藥堂開門了,莫煥章收回思想,但不忙於進去,他一邊喝茶,一邊留心觀察著藥堂周圍的情況和裏邊稍作收拾後坐下來的大夫。

藥堂中間有一大匾,上麵寫著“神醫聖手”。東西兩側各設了一個坐堂大夫。這兩個給人看病的“坐堂”神采不一:一個長得十分富態,肥頭大耳,滿麵紅光,如一尊供著的彌勒佛,隻不過少了些大度、憨厚和仁慈;一個矮小枯瘦如柴,尖嘴猴腮,鬢發皆白,麵皮蠟黃而粗糙,那模樣簡直像是從棺材裏拖出來一樣。胖的掛牌叫宋之江,瘦的掛牌叫唐質斌。走進中藥堂求醫問診的人,大多去找宋之江,很少到唐質斌的案前來。

唐質斌對就診者嫌瘦愛胖不甚在意,在那裏斯斯文文地吸小小水煙筒,有時也小小心心地把眼鏡摘下來,用一塊折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認認真真地擦拭一下那斷了一條腿纏上膠布的鏡片,一副穩坐釣魚台的模樣。

莫煥章再次環顧四周,未見可疑之人或可疑跡象,便放心地擱下茶碗付過茶錢,起身邁步徑直走進了延壽中藥堂。

唐質斌見有人向他走來,就搖頭晃腦輕聲背起了中草藥十八畏:“硫黃原是火中精,樸硝一見便相爭;水銀莫與砒霜見,狼毒最怕密陀僧;巴豆性烈最為上,偏與牽牛不順情;丁香莫與鬱金見,牙硝難合京三梭;川烏草烏不順犀,人參最怕五靈脂;官桂善能調冷氣,若逢石脂便相欺。”

“唐大夫!”

“啊,請、請坐。”唐質斌表現出突然看見有人來的樣子,有些口吃,“你、你哪裏不好?”

“頸椎、胸椎和腰椎都不好,請老中醫給拿一拿。”

“這、這位先生是長住之人,還是過往之客?”

“長住之人如何講?過往之客又如何說?”

“先、先生這就有所不懂了,長住者有長住者的療法,我可以為病者診脈開藥方,或者隨患者家人登門慢慢治理,慢慢恢複,比較講究溫和;過往客有過往客的診斷,一兩包藥就為患者解除痛苦,既省錢,康複又快,不會耽誤上路,隻不過下藥要猛些,身體須結實,虛弱者慎之又慎。”

“那就算是路過貴地的客人吧。”莫煥章把手伸到桌上,讓唐大夫用手搭在他的寸關尺部位診脈。中醫講究一個望、聞、問、切。隻見唐大夫時而緊鎖眉頭,時而消滅表情。診斷片刻,唐大夫眼珠兒瞪得像要彈出來,眼鏡滑到鼻梁上,他警惕地向其他患者看看,才低聲說:“憂傷腎,思傷脾,肝火太盛,飲食過猛,夜間多夢,凡此等等,本大夫久事醫道,深諳此理,可先生你無病呻吟,在下難以醫治!”

莫煥章從容道:“鄙人剛從新平來,身體稍有不適,但決不是無病4吟難以醫治,這才懇請老先生施藥調理!”

唐質斌眉頭一跳,迅速掃了中藥堂外一眼,注視莫煥章片刻,方小聲說:“秀山街旅社有客人,但仍有床位,一時半會走不了的看病之人,可在此歇息,不過要現款。有錢來治病治病不疑醫。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唐大夫能否屈駕引進?”莫煥章接上頭,又聽說新平來人,心裏不由得一陣興奮。

“可以,可以。”說著,唐質斌慢條斯理地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東西,對藥堂掌櫃說,“掌、掌櫃的,我有點事,領這位患者去去就來,請代為照看照看。”

藥堂掌櫃答應:“唐大夫有事盡管忙去,我會為你好生照看。”

“那、那就多謝了!”唐質斌抱手拱拳,轉頭放低聲音囑咐莫煥章道:“出、出門後,稍微離開我一點,跟著我從後邊走!”走過大堂時,唐質斌和胖子宋之江打了一個招呼。

唐質斌領著莫煥章一前一後繞了幾條小街小巷,走進了頗為僻靜的秀山街旅社,把他介紹給一位在那兒打掃衛生的中年婦女。

莫煥章一看是一位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婦女接待他,覺得有些不對勁。普一文曾告訴過他,通海延壽中藥堂聯係人是唐質斌,負責人應該是一個名叫馮奇的通海本地人,馮奇應該就是一個男人的名字,怎麼眼前竟是個女性?那個婦女見他麵露疑惑之色,莞爾一笑,說:“馮奇是我老倌,不在家。”莫煥章這才把懸吊的心放下來。

唐質斌走後,打掃衛生的婦女把莫煥章領進後院一間收拾得窗明幾淨的臥室:“莫先生,看你風塵仆仆的樣子,一定是趕路沒休息好,請在床上安安逸逸地睡上一覺,恢複恢複,這兒很安靜,沒人打擾你。中午餓了,櫃子裏有吃的,別到外麵街上去閑轉。下午,我會來叫你吃晚飯。”

“謝謝!”莫煥章看著就要走出門去的女人,忍不住問:“大姐,還有別的人嗎?”

“別的不要多問,請抓緊時間休息吧!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叫潘維珍。”說完女人再不吭聲,邁出門檻反身替他關上門。

從石屏出來後,莫煥章恨不得一下子飛回哀牢山,無奈路上不平靜,到處都是開小差的軍人,渾水摸魚、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還有警惕的人民,有的地方還有民兵把守路口,他隻好把李潤富、呂宜文的“委任狀”藏在衣服的夾層裏,避開大路,晝伏夜行,落荒而走。一路上擔驚受怕,惶惶不安,唯恐弄出個意外,暴露身份,惹來殺身之禍或身陷囹圄之苦。奔波了好幾天的莫煥章確實疲倦極了。他習慣性地走到窗前打開看了看,後麵緊靠房間的是鬱鬱蔥蔥的秀山,易逃易躲,便放下心來。鬆弛思想後,倒在床上不一會就進入了夢鄉。

過了不知有多久,莫煥章從恍恍惚惚的夢中驚醒,清楚地聽到隔壁有人談話。牆壁是木板,隔人隔物不隔音。

一個男人大發感慨:“這通海的秀山還是不錯的嘛,一年四季,鬱鬱蔥蔥,觀光遊玩、求神拜佛的人絡繹不絕,特別是到了夏天,更是遊人如織,香客雲集,真有點昆明西山的味道。你看,樹林參差,鬆柏獻翠,山巔有泉,甜如甘露,還有那寺廟,雕龍畫鳳技藝精湛,風格古樸。站在山頂一看,遠處的杞麓湖奔來眼底,還有那碧雲勝景,真叫人流連忘返,不忍離去哪!”

莫煥章聽出來了,這是李光彥的聲音,咬文嚼字,高興時說起話來文縐縐、酸溜溜的,莫煥章曾取笑他,孔夫子挎腰刀——不文不武。

一個很好聽的女人聲音反駁:“老板,這秀山西山哪能相比?就像這杞麓湖巴掌大的一塊,它又怎能跟五百裏的滇池相媲美呢?”

莫煥章又聽出來了,這女人的聲音是胡萍,就像是音樂停止在嫋嫋空中的餘音,甜絲絲凝乎乎的,放到多少女人的話堆裏,他也能撿出來。

“其實,西山就像是大戶人家的閨秀,秀山就好比是那邊寨小村裏富庶人家的碧玉,獨有春秋姿色,各具誘人魅力,不能一概而論。隻不過我真正感興趣的不是這秀山上的那些樹林、山泉、廟宇、碧雲,那有什麼好看的?我李某走南闖北,什麼樣的奇風異景沒有見過?什麼樣的名山大河沒有去過?”李光彥有意吊起聽話人的口味。

“對啊,老板什麼地方沒去過,什麼風景沒見過,老張,是這樣的吧?”胡萍問張洪。

張洪好像對他們二人的談話不感興趣,悶聲悶氣地回答:“這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跟在老板後麵的臭屁蟲!”

胡萍“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老張,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盡找些不入耳的字眼,死頭幹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