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正在升起,天邊燃起了粉紅色的彩霞,一朵灰色的雲懸掛在它的上方,將彩霞襯托得格外鮮亮。天空映照著大地,群山一片明豔,樹幹上到處飄忽著大小不一,或粗或細、有明有暗的光斑,而光線照不到的密林角落裏卻抖動著暗影。
馬幫有驚無險,一路無事,幾個路口的民兵隻是例行公事,隨便查看了一下路條,詢問了幾句,就揮手放行。
登上山頂,李光彥等人下馬不約而同地朝山下望去,懸掛在樹林中、野草上的晨露寒涼在呻吟中升騰起來,夢想著去擁抱新的太陽,輕佻的晨曦無休無止地展覽著崇山峻嶺蒼涼的身軀,晨風的音符在嫵媚的光暈中遨遊。太陽升髙了,沒蒸發的露珠兒發出晶瑩的亮光,森林中的綠色樹梢仿佛燃了起來,鳥兒開始歌唱,鷦鷯不知躲在哪裏發出吱吱叫聲,斑鳩也在咕咕啼喚,全身披掛著金黃金黃的羽毛,拖著長長尾巴,當地人稱金燦燦的鳥兒“嘰——喳喳喳”的歌唱,像是報曉著新的一天……在晨霧漸漸散盡的山嶺中,仿佛有誰在林中拉起小提琴,數不清的小鳥前前後後也正以各種調子和多種聲部唧唧喳喳地演奏混聲合唱。百鳥的歌唱伴隨著晨風一齊向幾天來一直擔驚受怕的李光彥、胡萍和張洪湧來,他們或多或少減輕了心頭的緊張,享受著這大自然平等而和諧的恩賜。
山溝深箐中濃霧還未散盡,它們繚繞著,翻卷著,有些被分裂出來,躲進了深澗裏密林中,有些脫穎而出,向上升騰,在半山腰上散漫地盤旋了一會兒,抖動了一陣,隨後慢慢地化成為長長的一綹,融入粉紅色的天際中去了,遠離的新平縣城猶如海市蜃樓,在霧海中隻剩下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輪廓。
馬幫轉過幾座山坳後,山勢下降,蛇形盤旋的山路隱沒在山腳下,一條名叫土豬河的清悠悠的溪流蜿蜒而出。河兩岸樹陰遮天,藤葛繞纏,晚謝殘花狼藉,落英繽紛,新生花兒朵朵,燦然如彩雲。河麵不寬,水流緩慢,順著河沿走了三五裏路,又是高岩陡峰,懸崖峭壁,這時顯出一個灘口,河灘口遍布的鵝卵石在陽光照射下,放射出少許的光亮。馬鍋頭看看四處無人,取出前幾天掩藏在路邊的槍支,捆綁在鹽巴馱子裏。
春天的這兒背風溫暖,是東北方向進出新平的必經之地,再往前走,便是與其他縣份接壤的大開門了。李光彥心情豁然開朗起來,他一反常態,給隨行的人講起了當年他在滇緬公路猛臘段上碰到的一件新鮮事:
那還是太陽未出來的時候,在這條新修築起的抗戰國際運輸線上,響起了一陣山歌。歌聲粗礦豪放,拖著長長的尾音,那尾音稍顯纏綿,這歌聲也便顯出了些山地女兒家的嬌憨來。一位年輕的築路民工心兒癢癢地走出了窩棚,本想和那位吼山歌的趕馬女兒拉上幾旬閑話解解悶,但突然間他瞪大眼睛,接下來忍俊不禁,“撲哧”一下笑出聲來,於是便發生了下麵有趣的對話:“阿哥,我趕我的路,你站你的坡,你幹嗎要笑我?”
“阿妹,我不是笑你,是笑你的這匹老騾子。”
“這就奇怪了,阿哥,騾子不就是匹騾子,笑它做什麼?”“阿妹,人都不興裹腳了,幹嗎還要讓騾子裹?”
那趕騾子的山裏女兒一聽,臉變得緋紅,那是為了愛護騾子,山裏人把騾子看得跟自己的命一樣重要。那騾子並不知人說它,還是踏踏實實勤勤懇懇地邁動著步子。它的四蹄上,用棕兜和麻線,像人裹小腳那樣裹牢實了,望上去,騾子腳不像騾子腳,倒像四隻打鑼錘。
“大哥,你這條路是新修的,新路傷腳,老路才不傷腳李光彥才一說完,胡萍忍不住嘻嘻嘻”地笑了起來。張洪心不在焉,剛開始還沒悟出味來,胡萍一稍加解釋,也不由得咧開大嘴“哈哈哈”地大笑起來。“新路傷腳”,也把幾個趕馬人逗笑了。
馬鍋頭奉承說:“想不到李老板還真能講笑話。”
“悶久了,有如心頭遮著一塊烏雲,說說笑話散散心,解解乏,大家一塊高高興興。”李光彥又憂傷地歎了口氣,說:“抗戰時期雲南後院變前院,後衛變前衛,滇緬路那可是用白骨築起來的抗戰路、生命線啊!”
灘口路邊有兩間簡陋的草房,草房裏有幾張沒上漆的白木桌子,一看就知道是勤勞的主人從山後樹林中砍伐自做的,這兒算是一個簡易的歇腳處。進出縣城的馬幫,到這兒已近中午,一般都願小憩,喝口水,吃點幹糧再趕路。
馬鍋頭看見手下幾個人嗬氣連天、兩腳發軟、步履飄浮的樣子,就知道他們的煙癮又發了,忙請示李光彥是否休息一下,讓馬匹嚼幾口草料。
李光彥本想繼續趕路,可在馬上顛簸了半天,也有些累了,上氣不接下氣的,便疲憊地說:“也好,在這兒歇口氣,我們喝杯茶吃點飯再走。”
趕馬人聽見主人讓歇腳,忙卸下馱子,放開汗淋淋的馬打個滾,到河邊溜達,喝水啃草皮子,然後躲在一邊燒煙泡去了。李光彥跳下馬來,看著手忙腳亂、清鼻涕白口水一起流出來的吸食大煙者,皺緊眉頭,腦子裏冒出了呂宜文曾向他形象地勾勒抽大煙人的順口溜,“香棍脖子橄欖頭,黃瓜身子豆芽手,滿頭虱子遍身瘡,死黃的臉皮幹癟的肚,骨架上沒掛著三兩肉,嚇跑了老婆餓死了囡。二尺長的煙筒一尺長的‘槍’,黃牙七八顆,身穿漏襠褲,一根打狗棍,一隻要飯筐。”其他對不上,可有幾句倒有點像李潤富。在一個人的身邊呆長了,難免不受影響,多多少少總要說出點相像的名堂來。據說,雲南“煙民”之多,每十個人中就有一個,真是一個被煙毒毀壞了的世界。李光彥很討厭抽大煙,但他也很無奈,連國民黨上層人士盧漢、沈醉都抽得起老火,他一個小走卒又有什麼辦法。
草房的主人是一個憨厚的30來歲的山區漢子,寬肩膀,粗胳膊,肌肉結實,身材魁梧,自稱姓丁,剛從山外邊回來,一口的新名詞,新鮮事,不得不讓走進草房的人另眼相看。他手腳勤快,揩桌擦凳,提壺衝茶,忙著熱情招呼今天從縣城方向來的第一撥客人,又不時打民族話大聲交待坐在灶前湊火的母親,把火燒旺一點,好為客人添水、煮飯,及時趕路。他母親穿著少數民族的服裝,看樣子聽不懂漢語。
端起茶碗的馬鍋頭眯著眼悠了半天,才慢騰騰地詢問忙進忙出的主人:“這位兄弟有些麵生,是剛來的吧?”
“這位大哥瞧得準,我是昨天才來接替我兄弟的,他和朋友約著到新平辦點事,讓我來陪著母親照看幾天。”丁姓漢子在客人麵前畢恭畢敬,脆生生地打了幾個哈哈。
“我就說怎麼有些眼生。”馬鍋頭端起茶碗吹了吹茶泡,呷了一口,接著又自作聰明地說,“不過你們兩兄弟倒還真有點像,憨憨厚厚的,結實得像一堵牆。”
張洪插話:“兩人不像,那問題可就大了,非得去問他媽不可!”幾個人聽後發出不懷好意的嘻嘻哈哈的奸笑聲。
丁姓漢子也不生氣,嘴裏說著“正是,正是”。一副笑容可掬更顯憨厚的模樣。
李光彥示意胡萍把頭伸過來,湊近耳根交代,讓她去幫助灶前的老婦人撿柴燒火,同時多注意從男主人的嘴裏多套一些山外邊的具體情況。男主人看到這麼一個漂亮的女子主動與年邁的母親做伴並和自己搭話,高興得不得了,恨不得一口氣把自己所知道的新鮮事全部講出來。
李光彥擺出一副老板模樣,處之泰然,對周圍一切表現出漠不關心。他幹瘦的指頭不停地轉動著茶碗蓋子,眼睛盯著上麵“可以清心”四個字作沉思狀。這四個字設計得很妙很巧,回文,轉來轉去皆成一句話:可以清心,以清心可,清心可以,心可以清。耳朵卻像山貓一樣,豎得直直的,不漏掉主人嘴裏跑出來的每一個字。
“大哥,雖說解放了,可這邊疆世道不安寧,兵荒馬亂的,你還敢到外麵亂跑,就不怕被國民黨抓去當兵?”胡萍問,聲音甜絲絲的,很好聽。
“唉!”丁姓漢子搖了搖頭,將一聲悠長的歎息送出草房外,“誰不想安安穩穩地在家盤地盤田栽包穀種穀子,雨天拾拾雞樅菌子,旱天編編篾籮竹筐,農閑日子走走縣城攆攆山?不瞞你這妹子,我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沒有娶上媳婦。為什麼?就因為窮,田無一丘,地無一壟,平時就靠打短工賣山貨換點米錢度日。母親年紀大了,腿腳又帶有殘疾,我不能遠行。”胡萍這才注意到,老婦人一直是坐在木凳上,起不來的。老婦人聽不懂漢語,耳朵又有些背,聽不清客人講什麼,當有人看著她時,她隻是裂開滿臉的皺紋慈祥地笑笑。
丁姓漢子繼續道:“前些天,很要好的一個趕馬大哥跟我說,江川有一個婦女,人很賢惠,前幾年丈夫得病死了,一個人帶著孩子和病怏怏的老婆婆生活。過去,她婆婆死活不讓她改嫁,現在好多了,政府工作隊的人批評了她婆婆,同意她改嫁,讓我去看一看,如有可能的話,連老人帶回來一塊生活。”
“帶回來了嗎?”胡萍往灶膛裏湊了一把柴,心口不一地問。
“帶哪樣帶,人倒黴起來喝口涼水都要磣牙!”主人怨氣很大,“我去的那天時逢趕街,趕馬大哥在縣府門前等著我。我兩個約著剛走到南正街東門,連女方的麵都還沒見著,就聽到有人敲著銅鑼在大街上扯開嗓子地喊,‘中央軍從昆明來到關嶺啦!’整條街上一下子驚慌起來,滿城一片混亂,家家忙著關門收鋪子,有叫兒喊娘的,有呼夫喚妻的,有收藏細軟值錢的,有手提皮箱外出躲避的,小小的街市上一眨眼就不見了行人的蹤影。這位妹子,你說這中央軍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要到我相媳婦的時候才來,你說氣人不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