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腦袋曾經是棵蘿卜(1 / 1)

我的腦袋曾經是棵蘿卜

我四五歲的時候,爸爸單位有位年輕的同事,我叫他於叔叔,是個又高又瘦的快樂青年。他隻要看見我就一定把我抓住,雙手捧著我的臉,就像從低處往高處提物那樣把我提溜起來。當然,誰都知道,這叫拔蘿卜。

拔蘿卜的時候,他可高興了,哈哈大笑,家裏人也被他感染,爸媽哥姐都跟著大笑。我卻笑不起來,被他懸在空中,很痛,根本不敢動,稍稍掙紮一下都痛得無法忍受。所以,我就像一條幹魚一樣,直挺挺地豎在空氣中,哭都不敢哭一聲,因為一哭,身體就會顫抖,那種無法忍受的痛迅速傳導而來,比我一動不動地忍受還要痛苦一百倍一千倍。以至於我長大了,直到現在,看到凡是在空氣中懸浮著的東西,比如一根隻有樹皮相連的折斷樹枝,人家自行車後座捆綁鬆垮的超高物件,初春房簷兒正在消融的冰溜兒,工業巨手抓吊運送超大貨物……凡是搖搖欲墜的物體,都給我身體突然遭遇電擊那樣瞬間的疼痛感,而讓我不忍注目。

可是,我卻從來沒有向爸媽告狀。真是怪呀!為什麼我不告訴爸媽於叔叔拔蘿卜不好,很壞呢?現在都無法追想原因。

大抵還是因為年紀太小,不知道怎麼保護自己,可能更主要的原因是,即使我那麼小,也發現爸媽哥姐並不認為那有問題,並不認為那裏麵有巨大的痛苦。我記得我被於叔叔放下來時大哭過,家人以為我不識逗。小孩子嘛,總有莫名其妙就耍脾氣的時候,給一塊水果糖哄哄就沒事兒了。

從此以後,我盡量躲著於叔叔。在外麵看見他的影子,沒等他看到我,就先跑掉了。可是,那時候他沒成家,有大把時間,他喜歡在八小時工作之外到我家找爸聊天——那時候,我認為他是專程來拔蘿卜的。在家裏逃脫“魔掌”是個靠運氣和機靈的事兒,不成功的時候還是被他逮到拔了蘿卜。直到他成家,先是不常到我家了,後來他有了自己的女兒,徹底不再拔蘿卜了。但我那時候會想,他是否會拔自己女兒的蘿卜呢?

我姐姐說,於叔叔的女兒和我長得很像,家人就用這個說明於叔叔太喜歡我。可是我一點也不稀罕這種喜歡。

現在偶爾回想起來被拔蘿卜的滋味,還是脊梁骨一陣陣發麻。而且,我發現成年人的確喜歡用古怪的、略接近暴力的方式表達對小孩子的喜愛,比如抓起小孩子做出要扔出窗外的樣子,在小孩子的驚叫和痛哭聲中尋找樂趣,完全不知道可能給小孩子造成什麼樣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