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忽的記憶
我住的樓是工商行職工宿舍,丈夫的福利。所以樓上樓下,抬頭低頭都是他係統內的同事。
住進來,我就覺得不同了。我原先的環境是這樣的:我們管比我們年長到長輩又不是親眷關係的人,統稱為叔叔、姨。
即使這兩個人是夫妻,也這樣稱呼。想一下應該還是蠻別扭的,叔是叔,姨是姨,兩個血親係統,不是一家的嘛。當然從血緣上講,叔叔和姨結為夫妻沒有不妥,但在我們這個地方不大有這種事。假如真有一個家族出現這樣的事情,是比較尷尬的。因為人們會哂笑,難不成沒人娶了?沒人嫁了?全弄一家去了!但作為沒有親眷關係的籠統稱呼,由於約定俗成,人們接受。可是,工商行係統卻堅守由業務培養的精準觀念,他們這樣:假如你稱一個同事為姨,那麼她的丈夫你要叫姨夫。
郭姨夫就是這樣誕生的。
郭姨夫的姓名我現在也不知道,隻知道他是市委黨校的教授。每天騎一款加重自行車,倒是和他的身形相配,車把上永遠掛著一個老式黑皮包,騎車匆匆跑掉,再匆匆跑回。後來退休了,他就天天出現在樓下的兩棵濃蔭大樹下,站著,或者坐著。獨自一人,或者伴著幾個老頭老太。人家看報紙或廣告單,從未見他拿過一張紙片,他這是過著完全與以往不同的生活吧。
郭姨也退休了,那個加重自行車成了她的坐騎,她每天騎車匆匆跑掉,再匆匆跑回,不知道在忙什麼。
這些都是我在樓上忙家務時,從陽台上看到的。在樓下遇到郭姨和郭姨夫,兩個人都是那種不喜不憂的模樣。有時候我就想,這真是個好表情。
郭姨郭姨夫住在我隔壁,但分屬兩個單元,不走一個樓道。兩個兒子分出另過,老兩口住著一百幾十平方米的大房子。我沒有去過他們的家,據說他們那垛樓客廳超大,五十平方。有時候我就想,放個乒乓球桌?
一切都止於生活表麵的觀察。那是別人的生活。我們自己總有更重要的,令自己力氣全部沉淪而又不能自拔的生活要過。
但,郭姨夫傳遞著一些溫暖的信息。
我是個超級喜歡陽光的人,夏天,每個周日力爭把洗過的衣服曬到太陽下,甚至被子。這在整個宿舍樓成為孤獨的一份。我把晾衣繩係在兩棵大樹之間,郭姨夫就在屬於他的兩棵樹下觀看。我向他笑一笑,有時候不說話,有時候打個招呼。
有一天他說:“你可真勤快。”似乎從這以後,他沒給我其他獎勵。有一天,我在樓上聽到小女孩的哭聲,明知道不是女兒的,也還是奔到陽台上看探。女兒和同院的女孩坐在兩棵大樹下玩耍,哭著的女孩是院兒裏數一數二的厲害丫頭。見我在陽台上,她哭著說:“你家寶寶欺負我。”郭姨夫坐在她們的身後,腰板拔得直直,頭向前傾,就像樹冠探出樹幹一樣,小孩子的把戲都在他的眼睛裏。他似乎並未受到小孩子哭鬧的影響,也沒有向我看過來,而是帶著慈祥的笑容,看著孩子們的小糾紛。不用什麼承諾或暗示,我很安心。
還有一次,我並未注意到雨滴在穿越陽光。想必郭姨夫是喊過我的,我沒有聽到。他急切地按我的電子門鈴,我下樓時,看到他抱著我的一個被子。
想一想,再想一想,其實就這些了吧。時間緩慢地不斷生發著一些事,又湮滅一些事,大多是無足輕重的。
今年,天氣越來越暖,越來越好,花壇裏的草長成毯子,樹枝也都綠了。樹下的人開始新一輪的聚會,我冷不丁發現沒有郭姨夫。過了幾天又把自己驚了一下,真的耶,一直沒見郭姨夫。不知道應該如何打聽,用心留意,郭姨仍然騎車匆匆跑掉,匆匆跑回。郭姨夫卻總是碰不見。疑惑變成濃雲了,悄悄問了他們樓下的鄰居,被告知:“去年深秋死了,心髒病,住院三天就死了。”
死,原來是如此容易的事情。我並非不明白這個,隻不過總會忘掉它容易的一麵,而又無端誇大了它的影響力。
可是樹葉照樣綠著,笑聲從濃蔭中溢出,並不因為少了一個人而發生質或量上的改變。我知道,輪到我們自己,也是一樣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