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尾聲(2 / 3)

難道從一開始,他就錯了。

太晚了。長久的沉默裏當他明白這一切時,已經太晚。

此刻她仍在他懷中,他的胸腔中充溢著窒息的疼痛。不知為什麼隻是想緊緊抱著她,仿佛隻要一鬆手她就會消失,而他的世界,也會隨著傾覆一般。他一個人細數著與她的種種,感覺還在眼前,可就是抓不住。

風起雲湧,淚滿心腔。

高無庸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見前方那個便服的身影緩緩站了起來,回身,表情平靜,甚至帶了些許難以捉摸的淒楚。宮燈明滅之間,眸中依稀可見終於暗靜的光影,不辨悲喜。

在司禮太監明顯鬆了一口氣的宣禮聲中,他跟在皇上身後,看著皇帝在一眾宮女太監的服侍下,回到正大光明殿,換上明黃色繡龍紋的禮服,然後拂袖踏上通往龍椅的漢白玉階。

光線散動,那一抹亮眼的明黃居於高位,華貴、冷漠、刺眼……..而最終,歸為孤寂。

雍正三年,十一月,皇貴妃年氏於圓明園病重。二十三日,皇貴妃薨,年三十一歲。

因吉凶相衝,諏日奉移皇貴妃金棺於阜成門外十裏莊,緩行冊封諡禮。

輟朝五日後,他命禮部開始治辦喪儀,禮行百日之祭。然而禮部竟然“儀仗草率”,他一怒之下將奉旨辦喪的官員,從尚書到侍郎等四人“俱降二級”。

三十日,定皇貴妃諡號為敦肅,宮中行初祭禮,姻族縞素執喪。

雍正三年,冬至。

十二月,敦肅皇貴妃之兄年羹堯於京師刑部獄,廷臣議其罪狀共九十二款:大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九,僭越之罪十六,狂悖之罪十三,專擅之罪六,忌刻之罪六,殘忍之罪四,貪黷之罪十八,侵蝕之罪十五,凡九十二款,當大辟,親屬緣坐。朝廷議政大臣向雍正提交之上的審判結果,請求立正典刑。

十二月甲戌,年羹堯並處九十二條大罪,“念青海之功,不忍加極刑”,以白綾賜死。

子年富因“居心行事,與年羹堯相類“,亦賜死。其餘十五歲以上之子發遣廣西、雲南、貴州等地充軍流放戍邊,年婦輔國公蘇燕係宗室之女,遣返其家。年羹堯及其子所有家產都被抄沒入官。案內朋黨分別據其罪情,皆處以不同的刑罰。

同月,他否決了朝廷部議的全家連坐之罪名,對年遐齡及兄年希堯予以寬免,僅革職奪官。

歲末,降恂郡王允禵為貝子,禁足其於景山壽皇殿。

寒冬臘月,圓明園深柳書堂外幾株梅花開得正好,人坐在書房裏,仍舊聞得到淡淡梅香。

倚雲軒內,無人打理的花木卻早已稀疏零落,空蕩蕩的房間顯得有些破敗,似乎昭示著它曾經的主人已逝。

這一年,他將原來的王府其中一半改為黃教上院,另一半作為行宮,稱雍和宮。

雍正四年,正月,允禩、允禟及其黨羽蘇努、吳爾占等被革去黃帶子,削除宗籍。允禩囚禁於宗人府,允禟送往保定,加以械鎖,暫交直隸總督李紱監禁。

三月,命江蘇巡撫張楷、繼任蘇州織造高斌清查其前任胡鳳翬關稅錢糧之事,並降旨詰責,胡鳳翬之妻即敦肅皇貴妃之姐年謹元雙雙於蘇州雉頸自縊。四月,原內務府總管年希堯督,暫領江南淮關等事務,即日離京。

六月初,他將曾經皇位爭奪路上最大對手的罪狀頒示全國。

九月,允禩、允禟先後卒於監所。

奪嫡之路,有多少人為之付出鮮血和生命,也都就此了結。朝堂之上,從此徹底清靜,再無須於睡夢中擔憂,有人威脅或挑釁至高無上的皇權。

雍正五年,正月。

他頒諭****,年羹堯子孫自黑龍江敕還。五月,皇貴妃之父年遐齡故逝,奉上諭按一等公爵禮葬,致祭一次。

四月,三阿哥弘時居然因為他派遣弘曆親祭景陵,口出怨恨和嫉妒之言。更在聖祖祭日向他進言,對被幽禁的允禩等人同情之至,欲前去探望,他勃然大怒,幾乎不顧父子之情,命弘時回宮思過,並禁其足。

他曾經對弘時尚抱有一定希望,並親自指定老師。認為這個天分不高的兒子或許能夠在師傅的言傳身教下,有所長進,改弦更張,現在看來,已然是枉費心思。

七月初,他未理會齊妃的苦苦哀求,以“年少放縱,行事不謹”的罪名,削三阿哥弘時之宗籍。

降子皇為庶民,他也是大清曆代皇帝中的始作俑者。

這一年八月初六,弘時卒,年僅二十四歲。齊妃哭暈在鹹福宮。

自皇貴妃薨逝,五歲的福慧幼年喪母,大病了一場。聽乳母和嬤嬤們說,剛開始每逢黃昏時分,總愛哭鬧著要額娘,後來哭著哭著累了,就睡著了。他遵照她生前的意思,將福慧托付與皇後照看,隻是皇後也要處理六宮日常瑣事,並不時時能照拂周全。他朝政繁忙,但若稍有閑暇,便抽出時間來去東五所探望他,陪著玩兒上半晌。

福慧生得眉清目秀,明眸皓齒,像足了他的母親。尤其一雙眼睛,水汪汪楚楚動人,像黑寶石一樣。

身為父親,他偶爾,也不敢直視這雙清澈透底、天真純淨的眼眸。

在所有皇子中,他特別疼愛這個孩子,傾注了自己所有的耐心和慈愛。福慧幾乎成為他所有思念的寄托,所有不能言說的虧欠、愧疚和心痛,僅有的出口。

然而,天不遂人願,福慧如今也要離他而去。

雍正六年,七月。八阿哥病重,他不惜以重金延請各地包括朝鮮國的名醫,均無功而返。

九月,皇八子福惠(亦做慧)因病夭折。他輟朝數日,詔令大內素服各三日,不祭神,並用親王禮葬。

孤雁飛去,紅顏來相許。待到酒清醒,她無影,原來是夢裏。

雍正七年,立夏。

這幾年,每次來到福海一側、廓然大公中深柳讀書堂的雙進院落,他都依稀感覺她仍舊還在這裏,仿佛就在麵前,懶懶地坐在長廊下的圍欄上,手裏握著卷書冊,癡癡地望著盛開的芙蓉,低低地吟誦著詩句。三年多了,他仍然忘不掉她,他們曾經一起經曆的點點滴滴,反倒愈發清晰起來,在心底深處,在腦海裏,在夢中。

這書堂,是園子裏她最喜歡的地方,一到夏日就要來住上好幾個月,不肯輕易回府。自她走後,這裏所有的家具、擺設和裝飾,從來都不曾變換過。他吩咐園內隨從,勤加打掃,房屋顯得日日如新。

他無法忘卻,不能忘卻,曾經有一個女子,默默地用恬淡的笑和火熱的心,守護他的溫暖。

日夜思念,輾轉反側。

還有什麼事情,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還盤旋不著肯輕易離去,總還有些什麼。

他自幼不擅長人物花草的工筆重彩,唯有她的輪廓和神情,記憶中卻幾乎信手拈來。深夜秉燭,他在燈下,細細地回想,聚精會神、一絲不苟地在絹帛上描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