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明月,春花秋葉,前塵往事如夢,盛衰榮辱似雲霧。
有道是,相思紅顏凋零處,空留斜陽日暮。
幽幽聽風聲,心痛,回憶嵌在殘月中。愁思暗生難重逢,沉醉癡人夢。
他從未見過像她一樣的女子。自兒時記憶起,身邊就都是如同養母——佟佳貴妃那樣的人,端莊、美麗、儀態萬千……高貴但不親切。後來長大一些,可以回到自己的親生母親德妃身旁,在宮中時常見麵、彙報功課時,母親卻也都隻顧著照顧更年幼的弟弟,也並非能輕易親近的樣子。他的姐妹或進出紫禁城的其他女子,不是格格就是公主,要麼也是滿蒙官宦世家的小姐,她們端的是神態、姿容、衣飾,說話、行事、走路,甚至連笑容都需得一一按照規矩來。
這樣活潑跳脫、青春飛揚而不加掩飾的女孩兒,他還是第一次見。
那時正值早春,她坐在蕩得高高的秋千架上,穿一件立領牡丹金絲勾邊的絲綢漢裝,裙擺襯了些銀絲滾邊,繡著許多朱砂梅,遠遠望去,煞是好看。腰間紮一根粉白色的腰帶,足蹬一雙娟鞋,隨著秋千起落腕上的鐲子碰撞發出悅耳之聲;柔軟又沉讓人醉的春風中,銀鈴般的笑聲串串灑落,鬢邊的發絲被輕輕拂起,嘴角梨窩隱現,明媚的歡顏融化在隨風飄揚的花瓣雨裏,像一道灩瀲的霞光。
她真是淘氣,掉落在自己兄長的懷中還遲遲不肯起身,微微頷首,他隻瞧見那個絲綢般墨色的發髻上,僅戴幾星乳白珍珠瓔珞,映襯得雲絲烏碧亮澤。頭上斜斜插著一支再普通不過的紫鴦花簪子,簪上垂下細細一縷銀流蘇由發尾末端垂落,更襯得頸後膚若凝脂。
她慌忙中給他請安,卻又仿佛不知畏懼地盯住他看。當真是少女模樣:未施以胭脂的皮膚顯得白裏透紅,唇上是一抹健康的淺紅色唇線,整個人像一朵嬌豔的海棠綻放。額前的劉海下雙瞳剪水,靈動的眼波裏透出聰慧又清亮的光澤,忽閃中映出另一個自己。
她眼中的他是什麼樣子?居然有些緊張不安,平日的鎮定自若不曉得跑到哪裏去了。
不期然地,他想起了曾教授他詩書文章的大學士,在一次偶見女孩兒蹴罷秋千之後揮墨寫下的詩句——
畫架雙裁玉絡輕,彩繩牽掩綠楊煙。
風吹仙袂飄飄舉,玉容飛下九重天。
“玉容飛下九重天……..”那一刻,他記住了她的身影和模樣,居然開始暗暗期待起每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選來。
他早就有機會結識了她最親近的兄長,知道她正待選。如此最好,他可以借機向皇阿瑪和母妃提出想法。如果不是她,也會有其他女子被陸續物色,那麼,為什麼不能選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呢。而且,她還有一位風華正茂、欲在翰林院展露頭角、初現崢嶸的哥哥,恰巧具備朝廷所需要的才能。皇阿瑪愛惜人才,欲提拔漢軍將領,他正可順勢而為,借機舉薦。
府中的初遇,一顧而難相忘。自那之後便常常找借口去年府,期待不經意間還能碰到她.........落雪時贈她玉釵,卻隻當做不曾在意的樣子;南苑的相逢和傾談,病中的探望和允諾...........
心中思念萬千,卻偏偏說不清道不得,每次話到嘴邊,卻還是未能說出真正的心意。他為她送去自己謄抄的書冊,假裝在其中夾了一頁相思泛濫、無聊慰藉時寫的詩句。
所以,當賜婚聖旨頒示,他想著她清麗娟秀的如花笑靨,在心底告訴自己,要對她好,一生一世。
其實,他們在一起的大多數時間裏,他都不曾辜負承諾。
隻是那時的他們,還不能夠完全懂得,一生一世那麼長,變數與錯失,都無處可逃。
等待了十年,隱忍了十年,蟄伏了十年甚至更久,終於,韜光養晦的他能夠在燈火通明的夜晚,名正言順地邁向那個受到所有人嫉羨和矚目、集天下尊榮於一身,但卻不知前途的皇位。
麵對內憂外患、吏治混亂、國庫空虛的大清帝國,他深知,重任之下,必以鞏固皇權為唯一目的,並且不惜一切代價。因為,他要留給子孫後代的既不是帝王的美譽,也非盛名,而是一個吏治清明、四海升平、富庶安寧的強盛國家,為他們能夠做一個盛世中“慷慨寬厚”的明主,打下堅實而牢固的基礎。
這是他必須承擔的責任,也是他最初向往皇位的心願和希望。
甫登基,皇位根基未穩,危機四伏。如不勵精圖治,開源節流以加強國力,百年之後,何顏以麵對列祖列宗,又何顏以麵對曾將這秀麗江山交予他的父皇。
他收起僅有的悲天憫人之心,殺伐決斷,一邊著手平定青海之亂,一邊大刀闊斧的改革吏治、清查虧空、耗羨歸公、取締特權。無論是誰,即便是皇親國戚,任何在這條路上遇到的阻礙和威脅,都必須清除。
禁錮兄弟,削爵除名,處置功臣,大肆抄家,興文字獄.........有人說他城府深嚴、冷酷無情,有人說他矯詔篡位,有人說他薄情寡性、忘恩負義,還有人說他枉負聖祖的托付,開一朝****之先河.........
既然走上這條無處可躲、無處可退之路,就隻能聽憑人言,以至於,後世的評判也由不得他。他能做的,就隻剩下為自己寫一本《大義覺迷錄》,如此而已。
這些都不重要,皇權至上,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他別無選擇。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他並不認為,一旦坐到這個萬民仰望的位置上,有人能夠比他做得更好。
隻有對她,他是她唯一的不舍,所有的歉疚,全部的心痛。
連她病中最後的懇求,都沒有全部答應。就怕一時的心軟,會帶來無窮後患。
他無數次告訴自己不能回頭,不能回頭,也不能回望來時路。
即使心中有多少不忍,多少心疼。
為此,隻有辜負她的盼望和信任,任她鬆開他的手。那一刻,她是否也會怨恨,是否因哀傷而陷入絕望。
他詫異於自己的狠心,後悔一時的粗心,甚至不敢相信曾經犯過這樣的錯誤。因不忍麵對她的傷心痛楚而忽略了從上次小產後就一直虛弱的身體。自嫁進王府她素來都是溫婉柔順,偶爾頑皮,讓人很容易忘記和她兄長一樣深埋在骨子裏的倔強,即便最後的懇求也是如此。重病臥床卻依舊不肯相告,他還以為她一直延醫吃藥,早就有所好轉。如果不是皇後及時提醒,恐怕要後悔一輩子。
他憂心如焚,恨不能立刻到她身邊。偏偏人在東郊,隻待祭祀結束,便馬不停蹄趕往宮裏,卻還是遲了。
雖然她的兄長已犯下不可饒恕之罪,但這和她全無幹係。他要再次加封她為尊貴的皇貴妃,也等於在此時向天下人宣告,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和他對她的寵愛,並未因此有任何改變。
她仿佛永遠默默地等在那裏,隻為等待他在決絕時刻的偶爾回首。
為什麼一定要讓所愛的人失望,又為什麼要將她拉入這本不該她承受痛苦的棋局。
愛到最後,習慣以壓抑代替回答。痛到最後,讓人又眷戀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