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濁酒淚兩行,三生輪回,四季無常。
我過紅塵,卻渡不過命中和你的離分。
關於你的回憶,一步一生根,隻為等你的一個轉身。
雍正三年,九月仲秋。
這一年的中秋佳節,對翊坤宮和我這個貴妃來說,無比慘淡。
以“病中適宜靜養”為由,我請辭了例常舉辦的宮中家宴。說起“請辭”並非以疾病為什麼借口,而是真的已經病況加劇,多日臥床。自上次從乾清宮回來大病一場後,未愈的咳疾外又兼犯了“腸胃五髒內損”的毛病,終日精神不濟且毫無胃口。月榮他們急得團團轉,挖空心思在小廚房做我過去愛吃的東西,精致不油膩,卻也隻能勉強吃上幾口。這樣拖遝了數日,臉色蠟黃似營養不良,整個人也瘦下去不止一圈。
禦醫日日前來診脈,搖頭的時候多點頭的時候少,開出的方子越來越長,藥也越來越苦,我喝一半吐一半,盡以其中的山參、黃芪、當歸等,吊著口氣還算勉強可以撐住,可終究不是長久之法。
永壽宮那邊自收到書箋後也一直未有音訊回複,我讓月華在家宴結束後再去打聽消息。沒想到,第二日晌午,皇後竟輕車簡從,親自來到了翊坤宮。
得到通報,也來不及梳洗裝扮,隻略微整理了發髻,又讓月華拿來妝奩,撲些胭脂以遮掩枯黃的麵色,忙完這番已經有些氣喘,我靠坐在床頭,順氣清了清嗓子,勉強抬聲道,“皇後快請進來,因病中麵容失禮,讓娘娘久候了,還望恕罪。”說著已俯下身去,在榻上行禮。
言語間,皇後已經施施而入,人未至聲先發,對正在我床前俯跪的月華道,“快扶你們家主子起來,這會兒人都病成這樣了,還講些個虛禮。”
月華趕忙答應著起來,我心中正焦急,瞟了她一眼,她竟兀自愣住了。見我不肯起身,皇後歎著氣伸出一隻手來欲親自扶我,我不能視而不見,隻好把頭低得更甚:
“娘娘..........真是要折煞嬪妾了..........謹雲不得已而書信娘娘逾矩在先,您寬宏未怪罪,所以這次還要冒險懇求娘娘一件事情,望娘娘成全。”一想到福慧,就好像觸動了心底最柔軟的酸痛,總是忍不住流淚。
皇後也很堅持,“無論什麼事情,你先起來再說,凡事總有個辦法,我答應你,再困難也要盡全力就是。”
我忙抹了下眼淚抬頭,眼前是她擔心而誠摯的臉,我想擠出一絲笑,可笑容未成,眼淚又滾了下來。
皇後取出娟帕,慢慢地幫我把眼淚拭去,又示意月華扶著我坐好。我們兩人就這樣一站一臥,相視著笑中帶淚她的眼圈兒也略微紅,勉強對我笑了笑說:
“今兒看著麵色好多了,”接著轉頭不嫌細碎地輕聲詢問月華,”吃過藥了沒,派來的太醫可還盡心?內務府那邊可有怠慢?若缺什麼派人再送過來.........,又微微蹙眉道:“看看你們家主子,這麼多年脾氣也沒好好改改,總是這麼倔強……....本宮若當真怪她,還會跑這一趟嗎?”
“是,謹雲知錯了。”我趕緊答道。
她略微沉吟,“.......你這次要請求的,可是........關於你家人的事情?.......妹妹,其實這些........皇上也有他的難處,我身為後宮之主、你身為貴妃,理應體諒........”
我深吸了口氣接道:“不,年家的事情,尤其是嬪妾兄長的事情,已經不再單純是家事,而是整個朝廷的事情了,皇上曾給他數次機會.........嬪妾知道皇上自有定奪,也絕無幹涉之意。”
她稍有詫異,喃喃道,“那是........所為何事?箋中請我務必親自前來,因為節前事務煩亂沒能抽出閑,我當時還以為..........”
我咬住嘴唇,“不瞞娘娘,謹雲是想..........懇求娘娘.........可否.........收八阿哥.........福慧為義子,幫忙照拂,將來也讓他能侍奉您左右。”
“這........”皇後瞪直了雙眼看著我,一時沒轉過彎兒來。
“嬪妾想保護最親的人得以周全,這,是僅餘的心願。望娘娘無論如何成全,答允嬪妾。”
“怎麼話說........如何會有這樣的思慮?什麼‘僅餘’的心願?且不講你還年輕,這段時日就是身子虛弱,仔細調養個半年也就能恢複了,”她頓了頓,又道:“別說阿哥的生母健在,宮中尚沒有這樣的先例,福慧他........倒是十分乖巧聰明.........本宮也很喜歡,但是,孩子自己未必願意..........“
“娘娘盡可放心,福慧還小,但道理還是懂的。嬪妾亦絕非貪圖富貴、名分、利益之人,隻是希望..........福慧他,今後在宮中,能得到娘娘的庇護..........”
“這個本宮自然明白,若不是深知你的為人,也不會和你多次傾言相談...........”
“正是,謹雲也知曉娘娘定是個慈愛、親切的好額娘,皇上的子嗣不多,可您從來都是一視同仁絕不偏袒,若福慧.......能如他的名字一樣,有這個福氣能得娘娘的青睞和照顧,謹雲此生,感激不盡。”
皇後若有所思,我殷切地看著她,少傾,她抬起頭,平靜地和我對視,我看到那雙溫潤的眼睛中,包含著理解、寬容、大義、逝去的母愛和多年的相知,我知道,自己心裏的一份重擔,終可以放下。
福慧,你長大後就會明白,額娘從未想過要棄你不顧,隻有如此,才能盡量讓年幼的你遠離一切是是非非,遠離人言可畏的境地,擁有一份無憂而單純的快樂。
一定要在這段日子裏,給福慧最大可能的妥帖安排,以防不測。
而我的身體,隻有我自己知道,很可能熬不過這個即將到來的冬天了。
今夕是何夕,晚風過花庭。
漸漸地入了秋,風起天微涼,窗外的葉由綠變黃,由黃變紅或是飄落,也就是一轉眼的事。
換季的夜晚尤是咳嗽不止,有時折騰得大半夜都無法入睡,或是睜著眼睛等到天明。
這日晨起,正在喝藥,我嫌湯藥太苦,月榮便端著一碗冰糖梨水,準備藥後服用,我讓她先擱於小幾上,稍涼後再食用,待我慢慢喝完,她一邊收拾碗勺,一邊麵有赧意對我稟報:“您昨日睡得早,奴婢沒來級的回稟........齊妃娘娘傍晚時分來過,當時太醫正在給您診脈,奴婢們就謝了罪,攔著沒讓她進來,怕叨擾主子休養。“
我暗叫糟糕,皺著眉問:“可知.........所為何事?”
她回道:“具體不是很清楚,似乎是因為上次您給她送的點心,但看樣子又感覺好像來者不善,奴婢估摸著和上次的事情有關。”
月華在一旁隨口接道:“這也稀奇,主子您明明是好意,難不成她不預備謝您,還怪您了?”
越說越不像話,我漱著口訓道,“怎麼回話呢,平日裏真是夠慣著你們這倆丫頭的了.........何時都要注意自己的分寸,齊妃也是你們能妄加評論的人?”
月華吐著舌頭,側身衝著月榮做了個鬼臉,不再言語,自去小廚房打理早膳了。
我萬般無奈的搖了搖頭,再拿起簌口的小盅來。
早膳還沒上全,突然聽見外麵一片嘈雜人聲,我們正詫異是何人一大早就來這冷門的翊坤宮,沒一會兒隻見齊妃帶著貼身女官快步地走了進來,月華忙跟在她們身後打著簾子,一麵朗聲客套道:“娘娘您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當真是稀客呢,用過早膳沒.........”
齊妃未予理會,飛快地掃了丫鬟們一眼和寢宮內室,最後落在我身上,容顏僵硬,嘴角帶著絲嘲弄的冷笑。
心下暗驚,隻怕她此時又來對上次的事情挑釁,便放下手裏的碗盅,趕緊虛弱地對來人賠笑道,“姐姐怎麼這時候來了呢,請恕妹妹病中無狀,妝容散亂還未梳洗,請姐姐不要見怪才是。”
她微微屈膝,算是行過禮,“見過貴妃娘娘,貴妃娘娘正病著本不宜多加打擾,我說怎麼也要來看望一下您,也是做姐姐的份內之事。”
“久病憔悴,讓姐姐見笑了。一大早就過來探病,可是有什麼急事要問?”不論現在外麵的情勢如何,我還位列貴妃,也沒有被皇上打入冷宮,所以言語中,並未有絲毫軟弱或退讓之意。
齊妃本不擅長此中之道,臉色略微尷尬,卻硬撐著盛氣淩人的樣子,上次在點心中夾帶紙條,隻是好意提醒他要留意三阿哥的身邊人,我有意要早早結束這場無謂的“探病”,誰知她怪笑一聲,不急不忙地說,
“倒也沒特別要緊的事情,就是皇上預備封弘時為貝子,想過來和妹妹同喜罷了,提起這樁還要多謝貴妃娘娘,當年你我同為側福晉,一直以為你會很快誕下阿哥,威脅長子的地位.........如今想來,是我多慮了。”
“陳年舊事,姐姐如今也貴為嬪妃,還說這些做什麼呢。三阿哥現下貴為最年長的阿哥,將來皇上想必也會委以重任,至於其他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準呢。”
齊妃雖不聰明,但至少也聽得出言外之意,弘時、弘曆、弘晝三人的資質和能力,宮裏也是有目共睹,更別提當年四阿哥曾被聖祖帶回宮中養育,悉心教導。她稍稍一愣,麵上的表情繼而十分複雜,瞬間閃過尷尬、痛恨、憎惡,更有屈辱,所以仍不肯就此放手,尖利地說:
“妹妹一向是明理又聰慧,我們怎麼比得上..........不過,”她停下來,笑得有些詭異,”有些事情,倒真是不妨糊塗著,比如,你曾經最疼愛的小格格.........到底是怎麼去的........“
心髒猛地抽搐,目光陡然看向她,聽到這幾個字,不禁氣血翻湧,險些背過氣去,月華在一旁忙扶住我,又拿了碗倒好的茶來,我格開她的手,強忍著憤怒、盡力克製顫抖,“你說.........什麼.........再講一遍..........”
“哈哈,不管你信不信,反正當年,是我讓丫鬟們去娘家的遠方親戚那裏,取來因傷寒病夭的孩童衣物,難得的是,衣物也是你這個額娘親自收下的,後來還被你們的人自己給小格格換上,哈哈........”她笑得越發猙獰,可是字字清晰,如毛刺般的細針,紮進我心裏,痛到無以複加。
月華、月榮在一旁早已被驚得目瞪口呆,兩人如同石化,臉上的絕望、驚怒、悔恨傷心、痛楚.........溢於言表,仿佛聯想到當時的種種,但我知道,這件事無論如何也怪不到她們頭上,粗心大意沒有防備,怎麼也不會想到是王府裏的人,對馨兒下手。
冰一般的寒冷,死一般的沉寂。
我遽然抬頭,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肉裏,悲憤地怒視她,微顫道:“原來是你.........真的是你........馨兒.......不過還是個未長大的孩子,你如何非要狠心置她於死地........”
她眼神倏然絕望,帶著恨意,大聲道,“要不是你,我如何會落到那麼悲慘的地步,我從未見過皇上如此寵愛一個妻室........在你嫁入王府之前,我曾是最得寵的側福晉、也是三阿哥的額娘,任誰都爭不過.......你來了,他的眼裏再沒有過別人........我從每一個黑夜等到天亮.........你知道那種滋味嗎?”
“連帶對你的女兒........簡直寵愛到極點.........甚至都不再關心弘時............不過,真是老天助我,也是你自己沒那個福氣,連後來的阿哥都保不住.............但是,我對你的恨,此生都無法消減.......哈哈,總算蒼天有眼,你也有今日的下場,年家也有今日的下場..........哈哈哈........”
一直知曉李氏對我的不滿,這些年雖同為側福晉,無論在王府還是宮中我們彼此疏遠,說刻意也不刻意,我隻是盡力避開她,以免徒增煩惱。可我怎麼也想不到,她的嫉恨和厭惡,已發展到如此地步。
此刻,她仰麵大笑,笑到鬢角鬆動,花容散亂,笑到流淚,我看著她,仿佛是另一個我不認得的人。被恨和嫉妒蒙蔽了心智,那些惡毒的念頭如枝蔓般緊緊地將她纏住,無法掙脫。
我不寒而栗。
忍不住地問自己,你也要被仇恨變成這樣一個可怕的人嗎?別說馨兒已經夭折多年,這些往事塵煙,真的要一件一樁,從頭來算?還有福慧,福慧希望他的額娘也成為這樣一個人嗎?
我猛然驚醒,背心已經濕透一片。此刻,我忘記了刻骨的悲傷和憤怒,隻是驚愕的看著這個已有些瘋狂的、不可思議的女人。愛恨之間,一步之遙,她為愛成癡為恨成魔,這一切的一切,都值得嗎?難道嬪妃的一生注定就是爭寵的一生,如此可悲可歎?
齊妃來折騰這半日,我已無心早飯。人又極為疲乏,神思不屬。月華和月榮的擔憂都寫在臉上,我深知她們是被提醒了當年的事情,自責不已。人若心存害意,必是防不勝防,怪隻怪,命運弄人,馨兒注定要離我而去,還好終能有福慧相伴,這幾年,他是我全部的寄托和希望。
這下呆坐了許久,心思好似百轉千回,又好像什麼都沒想。月華端著食案進來,我衝她搖搖頭道,“先拿出去吧,待會再用,我想一個人睡一會兒,你們都別進來。還有,齊妃來過的事,你們幾個宮內的人要緊守口風,千萬別讓皇後娘娘那邊知道,到時又是一場風波。”見我說得決絕,她隻得答應著退出。
今日似有陰雨來襲,一室幽暗的光線,我精疲力盡地趴在枕邊,頃刻間,淚如泉湧。
難道,隻有與命運和解,從不妥協,從不放棄,最終才能被成全、被饒恕。
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向黃葉,揮手送別。
有太多悲酸,都隨你枯竭。
中秋已過,胤禛自登基後還未組織過秋彌,但每年夏秋兩季,都會按照慣例去圓明園消夏或遊園,在那邊住上數個月,直至入冬前方回。這幾日,皇後及後宮的大部分嬪妃,都已隨車馬隊出發,前往行宮。
聽聞此次在園中,胤禛特加怡親王俸,並賜怡親王允祥“忠敬誠直勤慎廉明”榜,以示恩寵和表彰。
這是嫁入王府以來、封妃入宮後僅有的一次,我沒有和他一起前往圓明園。沒有了胤禛,沒有皇後、熹妃、裕嬪等人的紫禁城顯得格外空蕩蕩,本是菊花似錦的季節,卻多了幾分淒涼和冷清。
皇後娘娘於離宮前,特意來翊坤宮看望,並留心囑咐太醫院要按時看診開藥,不能延誤病情。
最近精神和氣息愈發地差,接連半年以上的延醫問藥,病況沒有絲毫好轉,隻有身邊的人還在堅持。我卻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狀況,此時的身體,多半是憂傷思慮所致的心病,非藥石可救也。月華她們幾個近侍的女官每日依舊照常煎藥,不敢當著我的麵卻偶爾在角落裏偷偷掉淚,又要變著心思地做出精致清淡的點心來,就為了能勸我多吃幾口。
已有些時日不曾對鏡梳妝,怕見到鏡中消瘦憔悴的病容,昔日的容顏,現在會是什麼樣子?不去想不敢想,心裏唯一慶幸的,就是胤禛他不必再見到這副模樣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