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娘,福慧........好想額娘,是不是福慧做了錯事,額娘不要我了...........“
月華趕緊從乳母手中接過福慧,牽著他走至床畔,我迫不及待地張開雙臂抱住他,忙不迭地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安慰道,“福慧乖,額娘怎麼會不要你呢,額娘隻是這陣子........太忙了,是額娘不好.........”
“哇........”聽我這麼說,他反倒哭得更大聲了,我見狀急忙拿出絲絹替他擦拭著好像斷了線的淚珠兒,繼續輕聲撫慰道,“是額娘不好,沒能好好照顧你,原諒額娘........從今兒起,額娘會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晶瑩的淚珠兒還掛在白裏透紅的麵頰上,但無疑地這幾句話的作用非常之大,他立刻停止了哭泣,眼巴巴可憐見兒地瞪著我,“額娘.......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啊,額娘什麼時候對你說謊了,這樣,我們像以前一般,拉鉤鉤好不好?”
“好!”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福慧蹭到我的懷裏,小孩子到底還是心無城府,頃刻間就又破涕為笑了。我幾乎是用盡全力地緊緊摟著他,心裏又痛惜又清楚地明白也不曉得從此以後母子相聚的時光還能有多少,仿佛如果一旦放手,可能要永遠失去眼前這個我最掛念、最疼愛的唯一的孩子。
午後用過膳,我又打起精神陪著他好好玩了一會兒,直到他嚷嚷著困,才讓乳母帶他去睡了。
晚間,我讓月榮把福慧和乳母安頓在書堂的裏間,吩咐他們明日再把雙鶴齋的側殿收拾出來,打算這段日子就讓他常住在園子裏,等到立了冬再搬回去東五所也不遲。
這日,我讓乳母和月榮帶著福慧去桃花塢給皇後娘娘請安,順便去探望住在長春館的熹妃和弘曆,囑咐他們可隨意在園子裏逛一逛或者在皇後那邊用過膳再回。自這個纏人的小東西住進雙鶴齋起,我就得花費大半天的時間陪伴他,雖然每日精神欠佳身體不適,可又不想被孩子看出什麼端倪來,太醫每每來望診就盡量讓人帶著他去外邊玩耍,或者哄他睡了,再去吃藥。
這樣幾天如此折騰下來,加上接連多日夜晚睡不踏實,氣色已呈灰敗,今日好不容易清靜了一會兒,不料早起還放晴的天竟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一時半刻也沒有要停的意思。我擔心福慧出門的衣裳單薄,又忙著要差人去桃花塢那邊問問情況,誰想此時皇後派了人回話說,因看著天氣不好,怕雨濕路滑八阿哥有什麼閃失,便留福慧在那邊住一晚。我這才放下心來,又讓月華拿了些常用的衣物送去,再多謝皇後的照拂。
福慧若能和皇後親近,也未嚐不是件好事,我隻期望如此的安排和用心,能為他的將來,多一層保障和福祉。
窗兒外梧桐上雨瀟瀟,一滴滴灑寒露,一點點滴寒宵。
深秋已涼,兩三場纏綿的秋雨過後,樹葉被打落了一地。
我披著外衣,斜靠在床邊的榻上看外麵飛泄而下的大雨,雨水順著風勢,落在屋簷上,漸漸地上已濕透。月華自花園中旖旎而來,把油紙傘擱在門外的廊間,手裏握著一大把淡黃間粉的雛菊走進屋子。月榮看到開得正好又帶著些雨水露珠的花束,不免讚歎了幾句,又趕緊去尋瓶子,我見她在寶格前轉了幾轉未果,忍不住插嘴道,
“這顏色太嫩,配前兒那隻青花纏枝花卉紋如意尊,豈不正好?昨天還被你們拿去插了秋藕呢。”
她忙呼道,“可不是,看奴婢這記性,皇上知道您愛這個顏色的瓶子,特意差高公公送來的。那藕早該剝了給您,趁著新鮮熬一碗杏仁百合蓮子湯,換上這個剛好!”
我笑著,專注地看她們插弄,人麵笑靨如花,當真好看。
月華和月榮打小兒就和我一起長大,我們的情分其實早已超越了一般的主仆關係,從武昌到北京的府邸,從王府到宮中,他們兩個人一直在身邊照顧我、陪伴我,有時我對他們的倚賴甚至超出預料,我也難以想象沒有他們的日子,該如何度過。如今,以他們的年紀,若是嫁妝豐厚還可以再有機會找個好人家,也許,這是我能為他們做的最後一件事:安排好他們未來的歸宿。為此,我已偷偷把這些年積攢的首飾和銀兩分成兩份以備之需。如有可能,會求胤禛特許放他們出宮,並在不久前致信給父親和姐姐,請他們多多加以照拂。
不知道是不是天性中的消極,總覺得自己時日無多,這次的分離,是否終將成為永別。
園中的時光晃得飛快,轉眼就是深秋,臨近又一年的冬天。
我可以接受生命的消逝,卻仍無法想象生命盡頭最後那一道門檻,它的後麵究竟有什麼。也許每一棵臨近它的生命之樹,都將在最後一刻,才飄飛最後的一片葉子。我也說不清自己是該滿足,上蒼給予我這麼久的幸福,還是該期盼,這個臨近的時刻,能再晚一點到來,哪怕晚一點就好。
驚鴻照影,明月清風,都可以一笑而過。
穿過愛恨悲喜,守住寒霜雪梅,笑淚中,雲煙飄散。
深秋的黃昏,太陽早已漸漸落下去,隻有褪殘的紫霞還淡淡地繞掛在西邊的山峰上,天空是碧淨的,幾顆蒼白的星星已經開始在天際閃爍。
這些天,我總是時睡時醒,有時覺得很累,本想躺下休息或假寐,可神誌昏沉,大多時候,意識模糊就當真睡了過去。闔上眼,耳邊一陣窸窣,然後腳步聲漸漸走近。眼前有個虛影在微微晃動,我無力的眨眼,對麵的人影聞聲晃了晃,跪於床頭,一幹宮女上前,遞案端水。
“娘娘,您今兒感覺好些了沒?”月華在床頭跪著端過水盌,用玉勺舀著,送到我嘴邊。
溫潤的水沾上唇,身上卻時冷時熱,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低燒一直未褪,渾身不適的感覺愈來愈重,身體越來越虛弱,說上幾句話也要喘上片刻。大限是否將至,想至此,心中便有說不出的沉重。
“娘娘,”月榮在一旁幫忙拿來絲絹,絞上溫水準備為我擦拭麵頰,“聽高公公說,皇上已命內務府起草了加封您為皇貴妃的聖旨........”
“真的?”月華驚喜道,“那這麼說,皇上還是最疼我們主子的,先前奴婢們還擔心..........“
“別亂講話,皇上自有主意,你們還不知道我,何時又在乎過這些名分的事情........”雖為聽說,但心下不免暗暗吃驚,胤禛這是何意?貴妃之尊,隻怕我此時已承受不起,更何況是皇貴妃?難道和寬宥家人的事情相關?
我側頭想了想,對月華道,“這些不關緊要,之前讓你打聽二哥和家裏那邊的情形,現下如何說?”
“京中府邸老爺那邊有管家照看,回話說身體還算康健,隻是擔心娘娘您和二少爺.......刑部那邊暫時沒有庭審,說是皇上詢問了眾人的意見之後,就沒再下其他旨意,羈押的地方,雖是簡陋,但總還幹淨。”
“好,知道了,你們先下去,我想再睡會兒。”
“是。”月華他們乖乖地退出,輕輕幫我闔上臥室的門。
十一月十五日。
子時夜深,圓明園,九州清晏寢殿。
睜開眼,映入視線的是床榻旁閃爍的宮燈。燭將燃盡,蠟淚一滴一滴灑在銅台上。
為方便就近照拂我,胤禛不顧眾人和朝臣的一致反對,固執地讓已經病重的貴妃,住進了他的寢殿側室。
這些天,正逢冬日祭祀盛典頻繁,初八到十四日,他一路馬不停蹄的從圓明園趕至天壇。因十一月十三日是聖祖康熙大行三周年祀典,又加之初十日為孝莊文皇後安奉地宮的儀式,需再趕到東邊的清陵致祭。
有時,他忙碌整天再回到園裏,我還在昏睡之中未醒。他就一直默默地在外間書房,處理奏折直至淩晨。
此刻,饒是近深冬寒歲,汗卻已浸濕了中衣。頭仍昏昏沉沉,喉中幹渴。我費力地撐起身探向簾外,卻驀然看見書案旁,他伏案批閱的側影。大概因為太過專心,竟然未曾發覺我輕微的動靜。
餘光中,微弱的燈火反射出他鬢角的銀絲,頓覺心酸無語。淚,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流滿臉頰。
我知道自己的身體一日差過一日,好似一個偌大的樹洞,早已被掏幹挖空,隻等待油盡燈枯的那一天。
可終究還是有千萬種不舍,不舍讓他一人隅隅獨行在這冰冷的世間,不舍放棄那份相伴多年卻仍感覺縹緲卑微的感情,不舍還未能安置妥當的老父與家人。
十四年零八個月,是我們從成親到相守的時光,這其中有甜蜜和喜悅,有淚水也有傷心,痛苦過也徘徊過,但胤禛確實在多半的時間裏做到了當初的承諾,未曾有過離棄和謊言,他是我此生唯一的知己、丈夫,如果真有來世,我仍願意再和他廝守一輩子,不,是生生世世。
十一月十九日。
身子越來越沉也越來越懶,晚上常常似睡似醒地熬至天明,有時也睜著一夜的眼睛直看到魚肚白的光亮,白日裏常常說著說著話就走神兒了,腦袋裏恍恍惚惚地,自個兒卻好似什麼都不知道。
“皇上,其實不用日日都來陪臣妾,您去忙吧。”我一心想逃避灌藥,隻要胤禛在,就別想有可能偷懶。一方麵心疼他的勞頓奔波,一方麵確實想逃脫他的“監督”。
這苦澀的藥汁喝了一碗接一碗不知道多少碗,直喝得令人想吐。此時,身為九五之尊的他,正在“眾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地端著我的湯藥,對我的“哀求”置若罔聞。黑黢黢的小半碗藥汁盛在碧綠的玉盌中,藥汁黑亮得幾乎能倒映出他的眼眉,一如既往的平靜中添了幾分憂慮。
“不急,等你喝完藥,朕就去。”
看這情形是逃不掉了,我隻得勉強撐起脖子,伸手接盌,屏息一口氣將酸苦的藥汁強灌下大半。
“實在太苦了,”五官緊皺,憋氣將剩餘的殘渣一並喝盡,隻覺得滿嘴的苦澀。這樣一天三頓的灌水,哪裏還吃得下什麼飯菜?胤禛看著我,仿佛恨不得代我受苦。
我平靜的回望他,勉強扯出一絲笑容:“皇上放心去罷。”
他沉沉一笑:“好生將養,等朕議完事,就回來陪你。”他又扶著我躺下。
我趴著未動,眾宮人退後恭送皇上。聞得腳步聲漸去漸遠,隻餘一屋孤寂清冷,眼淚一顆顆滴落枕上。
我閉上眼,繼續昏沉沉的睡去,恍惚間依稀仿佛看到長大了的馨兒蹦蹦跳跳的跑進了屋子,扯著我的袖子嚷嚷:“額娘,不要睡嘛,快起來陪我玩!”
我迷迷糊糊的沒法動彈,她拉不動我,不由急了,扭著身子又哭又鬧:
“額娘,起來陪我玩!陪我玩!我要額娘陪我……嗚嗚……”
心裏忽然一顫,悲痛欲絕,我掙紮著想哄她,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來,不由愈發著急起來。
“馨兒——”
眼前金星亂撞,我捂著胸口喘氣。冷氣從窗縫絲絲湧入,快入冬的夜,窗欞上還掛著寒露,夜空卻格外璀璨。
十一月二十一日。
“謹雲,你不可以有事,你聽到嗎,朕命令你,不準有事。”胤禛看著我,看得出已竭力控製自己的感情,他這半生憂鬱過、傷心過、忍耐過、悲憤過,更多的時候是冷靜和自製,我從沒見過他流淚,可是此刻,我看到他的眼中晶瑩閃爍,泫然欲滴的,是眼淚,為我而流的淚水。
“滴答!”手背上一熱,我的手指不由一顫,呆呆的望著那滴迅速轉冷的水滴。
我居然,讓一個包裹在如此異常堅硬外殼下的人流淚了,雖然他是我熟悉而了解的夫君,是君臨天下的帝王,但這一刻的他,卻更像一個脆弱而癡情的男人。
“皇上……...”我勉強支撐著掙紮起來,想伸出手撫摸他的臉,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實在不像話,手隻能堪堪夠到他的袍角。
“謹雲,不要離開朕,千萬不要,離開朕。”胤禛緊緊抱著我,淚流滿麵。
“皇上,臣妾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油盡燈枯了。皇上,謹雲想請求皇上最後一件事,望您能答應。”
“隻要是你說,朕都答應,是不是你兄長的事,你放心,現在審議結果未定,朕會盡力寬大,不傷其性命,你的父親和家人,朕也會善待他們。”我虛弱的搖搖頭。
“不是年羹堯的事,那是,福慧?”
“也不是,臣妾知道,福慧是皇子,他一定會得到最好的照顧和關愛。臣妾隻想求皇上……..不要太苛求自己。無論是皇後娘娘還是後宮的諸位姐妹,他們都深愛皇上…….”
“朕知道了,你累了,先不要說,好好休息。”
“皇上,讓臣妾說完..........其實今天的局麵…….臣妾早已料到,”胸中負荷愈重,我大口地嗬著氣,低歎道,
“可是…….我從來沒後悔過,真的。當初的抉擇,謹雲……..永不後悔。”
十一月二十二日。
鄭太醫照例還是每天都來望診把脈,隻是他皺著眉搖頭的樣子,越來越頻繁了。
心律跳得太快,身上冷一陣熱一陣,我一動不動的闔上眼,心口疼得厲害,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雖然瞧不見胤禛的神情,卻能清楚的看到對麵月華和月榮蒼白的臉上一片驚慌。
月華托著我的背,扶起我喂了口湯藥,我覺得胸口鬱悶,藥汁更是苦得讓人反胃,含在喉嚨裏沒能咽得下去,又從嘴角溢了出來。
鄭太醫看了看我,又回頭看了看皇上,終於耷拉著腦袋,再轉身跪下,無奈而頹然的搖了搖頭。
胤禛靜靜的站著,神情憔悴,麵色是從沒有過的蒼白。他閉上眼睛,揮了揮手。
我的心莫名地疼了起來,胸口再加些酸堵,眼眶一熱,淚水不受控製的湧了上來。
胤禛遣散殿裏的宮人,雙臂環抱著我,聲音柔和得聽不出一絲異樣,
“雲兒,外麵秋色正濃,你不是最喜歡園裏秋景嗎,陪朕一起去窗邊看看,好不好?“
“好……..”我低語一聲,全身放鬆下來。他緩緩地連人帶錦被一同抱起,隻消幾步就是窗格旁的貴妃榻。
窗外,琥珀色的黃昏帶著淡淡朦朧,點點細碎的陽光穿越樹葉的間隙在明淨的窗上跳躍。一片落葉正在悄然飄落,那悠然的曲線,驀然劃亮了我的目光。
這片楓葉好象一顆美麗的星,又像是一隻張開的手掌。葉脈在葉間肆意伸展,紅得那麼鮮豔,那麼淋漓盡致,仿佛用盡世間所有的紅色,也不能完全描繪它。
我躺在胤禛的懷裏,感覺到生命在一點一滴逝去,眼皮沉重,眼前時而微亮,時而昏暗,我轉頭看向整片看似遙遠又似觸手可及的天空,視線終於漸漸模糊,神誌迷離。
書堂外,或枯黃或豔紅的落葉,一片、兩片、數片,輕悠悠地飄落在水麵上,像無數隻小船,順風慢慢蕩走。
樹葉安然地落下,是它們最終的歸宿,生命就此終結,這是,婉轉而憂傷的結束。落葉悠揚化入泥土,或許,
它曾經的夢已經破碎,但它沒有絲毫悲傷,笑顏亦如初。
幸未蹉跎紅顏,亦未辜負流年,燈火闌珊處,剛剛好遇見。
這一生,圓或缺,都歸在,愛恨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