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胤禛。
這個人,這個名字,也不能多想,不能讓它們在心底停留,哪怕隻有分秒,必然還會帶來無限鑽心的鈍痛。寧可麻痹也好,我不願讓自己的心,日日在冷冷的夜風和幽暗的暮色中,時時感受,天與地的落差。
十月初,皇上諭責廉親王允禩懷挾私心,撥弄是非動搖百官的意誌、攪擾阻撓新政的方針及實施,命其在府中閉門思過。以貝子允禟縱容下人,騷擾民間為由,命都統楚宗前往約束。
同月十六日,二哥年羹堯被押送至京,暫且收押在刑部大牢,等候會審。
胤禛在朝堂上征詢各地方官員對年羹堯的處置意見。據聞,廣西巡撫李紱、河南巡撫田文鏡等,在回奏中均指責年羹堯種種悖逆、馨竹難書,“如此欺君罔上,不忠不法之臣,人人得而誅之。”接下去各省總督、巡撫的回奏,幾乎異口同聲,一致要求將年羹堯“明正典刑,以彰國法”。
消息傳來,我知道大局已定,再難以逆轉。二哥雖曾有軍功,但奈何早已“功不抵過”,其做為和罪責已為朝廷法紀所不容。皇上未取消父親的薪俸、也沒有因此牽連大哥等年家其他族人,已經是格外地恩賜了。
尚在京中的父親並未獲得探望的許可,隻好托予曾相熟的門客,花些銀兩打點獄中管事之吏,盼望能讓二哥在裏麵的境遇稍有改善,總不至於太過狼狽。
這日早起,難得精神尚可,便讓月華拿來書冊,早膳過後略微打理了下,挽好頭發歪在床上靜心讀著。月華和月榮被我打發出寢室,正按照習慣每逢秋日在禦花園中采些秋菊的花瓣,連同夏日的丁香、芙蓉等幹花,將其一起晾曬,以備冬日茶用。
說話間,不知什麼原因言語不和真真假假地拌起嘴來,兩人笑鬧著,我聽著他們難得的放鬆,靠在床頭的身體不禁感覺也輕盈了些。誰料目光一轉,猛然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寢殿門外,正朝著床榻的方向。
我的臉色倏然變了。
月華她們一時未曾留意有人悄然進了正院,也感覺氣氛有些不對,轉身回頭看時臉嚇得都白了,趕快跪了下去院中旁邊其他的宮女和太監們也急忙跪下請安,異口同聲道:“皇上吉祥!”
身穿便裝的胤禛,沒帶隨從,習慣性地背負著雙手,一個人慢慢地走進來。
氣氛沉頓時悶了些,原本平和的呼吸,這一刻也變得急促了起來——他不是去了圓明園麼?怎麼會突然回宮?
殿門被關上,屋子裏,隻剩下我和他。
我坐在床頭,心跳逐漸快了起來。他停立在床前,臉色沉靜,不辨悲喜。身影籠罩著我,好像天羅地網一般,我低下頭去避開了那雙在陰影下仍精光四射的眼睛,輕聲道:
“皇上吉祥,臣妾.........“說著又覺不妥,遂掀起絲棉薄被欲起身下地行禮,哪知他更迅速地伸出一隻手按住我的肩,緊緊盯著我的臉,輕輕地搖了搖頭。
月餘未見,他一個字都還沒說,我卻滿腹愁緒,防備多日的心卻立時崩潰,淚,瞬間模糊了雙眼。
他像從前一樣抬起手背,為我擦去臉上的淚水。又緊挨著床沿坐在身邊,扶我靠好,心疼又仔細地看著我的麵龐,想到自己消瘦憔悴的樣子,忍不住別開臉。
“謹雲,你是在懲罰朕嗎?”他的聲音居然也是沙啞的。
“皇上說笑了,臣妾豈敢.......咳咳.........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是最近幾日都沒睡好,換季之時著了涼.........”我心下淒然,不想胤禛太過擔心,但不斷地咳嗽聲早就出賣了安慰之辭。
“怎麼才一個多月,人就憔悴成這樣,若不是皇後及時告知,朕還不知道你的近況竟至如此........,太醫院的人都是怎麼做事的?“他說著轉頭就要喚外麵的人進來,我忙阻攔:
“皇上,不要怪禦醫,他們真的都竭盡全力了,藥也還在吃著.........”
他猶疑,“就是不見起色?.........那也應該讓朕知道..........不會是因為上次的事情,你仍不肯放下心結?”
“..........沒有........咳咳咳.........”我急於解釋給他,對他的用心和安排我早已想明白,可心裏一急就氣息不穩,話還沒出口就又咳了起來。見我如此,胤禛又慌張地幫我捶著背,
“是朕不好,不問了.......若是這件事,你暫且可放寬心,你.........兄長那邊,朕已經關照過刑部的人,尤其不會苛待或刑責,隻是現在尚未公審,家人亦不能探視。其他的........等你身體好些,我們再商量.........“
“皇上..........”咳過這好一陣,我才喘著氣抬起頭來,他的目光,充滿了無法言喻的焦急和擔憂。
他輕輕地攬過我,輕得像是怕驚動了什麼。“謹雲,隨朕一同去園子裏吧,你喜歡的書堂,朕已經讓人裝飾一新,都打掃幹淨了,即刻就能搬進去。”
“皇上.........臣妾還以為........您不會再需要我了........”鼻尖被熟悉的氣息環繞,靠在他溫熱的懷抱中,我抑製不住長久的委屈和思念,感覺自己哭得稀裏嘩啦像個孩子,幼稚至極。
突然又想起一事似乎不妥,我淚眼朦朧地看他,“.........暫時不處置二哥,那朝中..........“
他連連歎氣,“都說了不要操心........這些先不要管,朕特意趕回來接你,是為了讓你去園中好好養病,謹雲,如果太醫院束手無策,朕就全國征集名醫,總能有法子........”
“皇上,這個時候,要為了臣妾如此‘大動幹戈’嗎,言官又該議論上書了........”
“朕無論怎麼做,言官都要盡職的........好了,有什麼話,我們先出宮上路再說,不能再耽擱了。”
“是。”我忙不迭地擦著眼淚,乖乖地應著。
“你的身體,也不知這一路上能否吃得消?爭取天黑之前,就能趕到西郊。”他關切地問道。
“還不至於那麼弱不禁風,皇上放心。”能和他一起,怎麼都是開心,嘴角不自覺地彎了起來。
他仍舊嚴肅地板著臉,“你這個樣子,如何能讓朕放心?不然,朕看書堂那邊要不也先不過去了,直接搬到九州清晏,反正天地一家春的寢殿也都還空著,你住那邊,方便朕時時看到你,也好照顧........“
“皇上!”又急又羞,什麼時候也不忘記揶揄我,真是這輩子都被套牢了。
“天地一家春”位於九洲清晏島上東首,緊傍“王陵春色”。胤禛於去年擴建圓明園時,將此處一並劃為島上的殿堂景觀。“一家春”也是離他寢宮最近的一處後妃住所,大家都心照不宣,如若哪位妃嬪住進來,就無疑等於向宮內宣告其“最得寵”的地位。我可不想成為“眾矢之的”,尤其還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
此時,胤禛喚了月華和宮女們依次進來,然後讓她們去了內室收拾日用的衣物藥品等,圓明園的深柳書堂也曾是常住之處,物品東西等一應俱全,所以隻管帶好貼身之用即可。
一個時辰不到,已準備齊全。
待得出了宮門才明白,原來,大批的車隊人馬,都停在翊坤宮的正門外,包括早已備好的轎輦。
何以謂夏,一夢繁花謝又紅。
何以謂冬,惜取陳綠守長蘢。
哪怕深秋涼,愁懸眉上,還望冬別後,看花芬芳。
雍正三年,十月末,寒露。
圓明園,雙鶴齋,深柳書堂。
移駕圓明園已近半個多月,這十幾日以來,胤禛召集了太醫院之前為我診過脈的、參與看診並開過方子的以及那些我從來沒見過的數位太醫令者,齊聚在雙鶴齋正殿進行了首次會診。本就因為車馬勞頓而略微疲憊的我的身體,此時之狀況恐怕不容樂觀。會診持續了約一個多時辰,為首的是資曆極高、經驗豐富的院判鄭太醫,他頻頻捋須深思,又詢問了些上次重病之後的日常起居、飲食等情況,月華等均一一仔細答之。
太醫們出去外間商討症狀與藥方,我躺在寢殿內室,雙眼微闔,卻側耳傾聽著外間的響動。一陣沉穩而快疾的腳步聲傳來,一屋子人包括禦醫,都跪下來給皇上請著安。胤禛大約示意他們噤聲,稍後落了座。我知道他人在外間,分外心安,誰知他又起身,從來回輕微的踱步聲中,感覺到一種顯而易見的焦慮。太醫們仿佛有了結論,幾人有些爭執或建議,胤禛又低聲地詢問著,太醫也小心翼翼地對答。
我雖不甚懂得醫理,但對這半年來的外急內感的交替而襲,加上之前登基時小產後的虛弱病症,種種表象,都已經十分清楚地警醒了自己——冰凍三尺,絕非一日之寒。當年馨兒去後一度傷心傷身,以致產後身子欠佳,這些年時好時壞,卻總想著這個年紀總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調理,因此並未在意。誰料福禍總是相倚,二哥隨即獲罪,鋃鐺入獄,一夕之間,家族亦敗落凋零,榮光不再。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又好似隻有幾分鍾的時間。
一陣讓人難耐的沉默和安靜,靜得連根針掉落的聲音都幾乎可聞。月華和月榮在內間更是屏息而侍,緊張地什麼似的。這殿內裏裏外外,好像隻有一人全然未融入,我的心裏,想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胤禛熟悉的聲音響起,在寂靜的殿內顯得十分清晰:
“朕不想聽你們長篇大論的醫理藥理,無論任何方法或多少珍稀藥材,隻需能讓貴妃康複起來,朕必有重賞,否則........”太醫們戰戰兢兢、誠惶誠恐,跪下齊聲道,“皇上恕罪,臣等必定盡心竭力.........”
胤禛似乎示意他停下,沉吟了一下低聲道,“鄭太醫,你且隨朕到書房來。”
“嗻。”
其實,我並非不能接受最糟糕的結果。沒有那麼快對胤禛吐露實情,也是想到這些,如若他一時難以承受,必然會影響龍體和心情,間接地傳到朝堂之上。此時此刻,絕不能再因為年家的事情,再讓他分心,讓他麵對無形的壓力.........和宮內宮外,從來未休止過的微詞與流言。
在歲月和宿命的強大力量麵前,人,有時是多麼渺小而脆弱,我們越是抗爭就越痛苦,所以這一次,無論是什麼樣的結果,我都必須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怎樣選擇開始不重要,怎樣改寫或被改寫的命運都沒理由後悔,至少,曾經快意地在這塵世走過一遭,我享受過這世間最寶貴的真情摯愛,幸福過痛苦過,失去過也得到過,曾經開懷曾經傷心,而這些,都將成為過去。
我僅僅想,好好地和他一起度過餘下的時日。從此之後的每一天,每一個時辰,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上天的恩賜,我要珍惜,也要盡力讓它們,變得美好而安寧。
待得皇上和太醫們紛紛離去,我喚過月華來,對她耳語了幾句,她狐疑地看了我兩秒鍾,便也聽話地走了。月榮怕我折騰了這半日有所勞累,也放下帷帳,扶我安寢,囑咐她晚膳時分再叫醒我即可。
再次悠悠轉醒時,鄭太醫已經在外廳候了半晌了,我頗感抱歉,讓丫鬟們略微收拾下,請他進來。鄭太醫垂手而立,給我請安,我忙免禮說:“勞煩太醫了,還要再跑一趟。”
他趕緊謙卑地回話,“貴妃娘娘言重了,這本是微臣份內之事。不知娘娘讓微臣過來,所為何事?”
我微微笑道,“皇上單獨召見你,所為何事?”
他頗為遲疑,“娘娘,這.........”
我正色,“並非為難太醫,本宮曉得這麼做皇上可能會不高興,但你放心,此事我絕不會對他提起半個字。身體是自己的,還務必請鄭太醫把實情相告,我需要知道。”
他見我如此堅持,便也不再猶疑,遵命道,“娘娘的身體底子其實並不薄弱,隻是這些年產後傷心虛弱,憂思過度,未曾多留心注意保養,因此落下了沉屙宿疾,再加上這半年來的寒邪侵體.........正所謂‘起自風寒,入於腠理,周行不通。病氣在孔竅、皮膚之間,而四時天令,惟冬寒為重,暴寒為輕;感寒為輕,中寒尤甚重也。’”
他接著悵然道,“病人最忌心傷不思,若不能以藥劑、飲食調理,則全靠自身抗力和決心。為今之計,適宜靜
養。但微臣也隻能暫且保證,若娘娘能平安度過今冬,臣定可助娘娘康複如之前一樣。”
“你對皇上,也是這樣直言不諱的?”
“正是,微臣不敢有半字半句的隱瞞。”
“本宮明白了,你先退下吧。”
“嗻。”
這陣子,胤禛在聽政處理朝事之外,隻要稍有空閑,幾乎日日都要來雙鶴齋的深柳書堂探望我,好在九州清晏的正大光明殿離這裏不遠,他乘船而至,不消半個時辰即可。
當年聖祖賜居圓明園,加之胤禛十幾年中的精心打理,圓明園早已位列除暢春園之外的京西眾園之首。皇上登基的第二年,開始逐步加修、擴建,拓展當初的賜園,增添了多處景觀和宮殿,並在園南增建了正大光明殿(以金絲楠木為主)和勤政殿,以及內閣、六部、軍機處諸值房,禦以“避喧聽政”。胤禛冬季多在勤政殿議事辦公,夏季則多在鄰水且四麵通風的含芳閣。
九洲清晏曾是當初園中最早的寢殿之一,當初胤禛親題匾額,取其寓意九洲大地河清海晏,天下升平,江山永固。它由三組南向大殿組成,一為圓明園殿,中間為奉三無私殿,最北為九洲清宴殿;中軸東有“天地一家春”,西有“樂安和”和“清暉閣”,此處亦是“上元三宴”之首宴的地方,同時也是各地衙門在園中向皇上呈覽貢品、物件、畫冊的地方。
九洲清晏殿也是胤禛在園內最常待的一處寢宮。殿內有東西暖閣、仙樓、寶貝格等,東暖閣內安置著火炕和床榻,以備秋冬之季適用,西暖閣則有竹床和風扇,為夏季消暑之物。寶貝格內有之前從王府內陸續搬來的、胤禛喜愛的古玩、書畫、瓷器等陳設,殿內還有聖祖當年賞賜的一些自鳴鍾、琺琅八音盒、球儀等西洋物件。
殿前安設銅仙鶴一對,有桂花罩棚、梅花罩棚各四座,西側植有海堂、茶樹各一株,殿後設有碼頭,方便從此處乘石舫出遊,去往園內各處。胤禛以前經常從此坐船先到對岸的“慈雲普護”拜佛,然後乘船到“萬方安和”改乘坐轎到“月地雲居”上香敬佛,再到“坦坦蕩湯”或“坐石臨流”處看書、觀荷、觀魚,最後回到此處。
雍正三年,十一月初。
算算日子,自從住進圓明園就沒再見過福慧了,這一晃居然也過了個把月。當時走得匆忙,亦沒來得及安排他的事情,胤禛倒是知道我的心事,還未待我回稟,剛一得空兒,就立刻安排人手把福慧從宮裏接了過來。
這日晌午,午睡剛起沒多久,月華就在我耳邊低語稟報:“主子,八阿哥已經到了。”
說話間,就看到福慧被乳母抱著走進來,臉上一雙墨潭似的大眼,正淚汪汪的啜泣著,看到床榻上的我,急巴巴地伸出他一雙胖嘟嘟的小手,邊哭邊口齒不清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