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
——《長信秋詞》王昌齡
一去天涯遠,一夢淺塵緣。
雍正三年,七月,立夏。
原來大廈將傾之前的暴風雨,也不過如此。
已經不再是川陝總督、撫遠大將軍的年羹堯,被胤禛調任杭州將軍後卻遲遲不按命赴任。然而,在我看來即便到了此時,二哥依然沒有徹底醒悟,或許心存僥幸,似乎仍然盼望皇上念在他之前的顯赫軍功上,滯留在江蘇時繼續試探皇上的態度,且上奏稱:“臣不敢久居陝西,亦不敢遽赴浙江,今於儀征水陸交通之處候旨。”
已過古稀之年的老父因兒子獲罪,日日戰戰兢兢,唯恐皇上一個諭旨,大肆查抄京城的年家。好在這段時間,除二哥的卸任和削職之外,胤禛並未對年氏府邸和其他族人有懲罰或貶謫之動作。
父親和長姐在書信中都甚為擔憂,姐姐提到二哥行至江蘇儀征後久久盤旋不去,令胤禛大為惱怒,怒斥年羹堯“逗留中途,曠廢職守,遷延觀望,不知何心”。
七月末,因原任直隸巡撫的趙之垣控告年羹堯曾將清理伊叔、趙弘燮虧空的四十萬銀兩,侵欺入己中飽私囊,和西北官員也是二哥之前的屬下李維鈞“朋比為奸”。胤禛盛怒,下旨嚴查,同時命年羹堯、李維鈞據此事件,“明白回奏”,交代銀兩去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至此,二哥方才感到大事不妙,立刻於路上向胤禛上書乞罪:“........伏地哀鳴,望主子施恩,臣實不勝嗚咽,謹冒死奏聞。”但是,一切為時晚矣。
情深已不懂,人憔悴,消散煙雨中。
就讓我們在心牆的兩邊,各自刻滿地老天荒。
按說進入七月份,京城早已入夏,但是這幾日,雨卻總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像離人的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珍珠,無止無歇。
依舊還是沒什麼胃口,用過早膳,我意興闌珊的靠在榻上的金絲軟枕旁,看著窗外的雨發呆。心中牽掛的,卻是遠在千裏之外的親人。江南多煙雨,此時卻正當暑氣最重的時候,必然悶熱難耐。二哥對身為貴妃仍養尊處優的妹妹,是否多有埋怨?又或者,他能夠理解我的苦衷,正盼望有機會與皇上“和解”?
胤禛的朝政繁忙依舊,來後宮的日子愈發屈指可數。自清明之後,我仿佛就沒再見過他了。日日吃藥的身體也不見好轉,於是讓月華回了敬事房的管事太監,將綠頭牌暫且撤下,不再安排侍寢。皇後那邊也頻頻著人探望,說休養要緊,若無大事回稟,也可暫免去晨昏定省。
月華見我整日這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便有意要幫我紓解心事,輕悄悄地問,“娘娘,病中不宜多優思。要不,奴婢們去讓乳母帶八阿哥過來玩兒,您也好幾日沒去看他了。”
想到她們也是費盡心思要讓我高興,便點頭應允,她忙不迭的出去張羅了,讓月榮留下來看著煎藥。
也就一盞茶不到的功夫,月華即折回。我聽見門外簾聲響動,便想起身迎過去,誰知竟看到許久未見的四阿哥弘曆,牽著福慧的手走了進來,看到我立即打千行禮,朗聲道,“弘曆見過貴妃娘娘,娘娘金安。”
宮中不比從前,阿哥們都有已固定的出處和住所,來往於上書房、乾東五所以及各自母妃的寢宮之間,自上次中秋家宴之後,小恙不斷,還真是好些日子沒瞧見他了。弘曆的身量更高了些,清秀的容貌愈發顯得俊朗。這十四歲的翩翩少年,行事說話頗有成年皇子的風範,難怪在幾位阿哥中,胤禛和皇後也格外地偏愛他。福慧乖乖地跟在哥哥旁邊,也規規矩矩的叫了聲“額娘”,小手還被弘曆牽著,兄弟倆這麼乍看上去,倒有五六分神似。
“快起來,”我心裏很是歡喜,“四阿哥怎麼也一起過來了,你額娘呢,最近好不好?”
“額娘安好,每日靜心禮佛祈福,還特意囑我來和弟弟一同看望貴妃娘娘,她也有東西捎帶給您。”
“哦,是什麼?”翊坤宮自從二哥獲罪,說是門可羅雀也不為過。我原本就疏離於各宮嬪妃,少了應酬來往也樂得圖個清靜,每日除了去永壽宮請安就是養病看書,甚少出門,沒想到佳玉還能惦記著我。
弘曆語畢,自袖中拿出一絲方巾。因過去經常在王府中向佳玉請教針線活計,我對她的畫樣和繡工很是熟悉:隻見上好的淺藍色蜀錦上,繡著一簇精致秀麗的玫紅色芙蓉,朵朵綻放的樣子顯得栩栩如生,方巾中央是一枚瑪瑙尾戒,雖非昂貴的碧玉、水晶所製,但也耀眼奪目。
我拿起戒指,借著窗外的日光,細細端詳。
福慧見狀,磨蹭上前來,奶聲奶氣地說:“額娘,熹妃娘娘還給了我荷包呢,四哥說也是他額娘親自做的,額娘,你什麼時候也給我做一個呀。”
我聞言抱起福慧,讓他坐在榻邊兒,看到他腰間的繡帶上,掛著周邊縫有柔軟的狐皮絨毛、兩邊各裝飾著玉環小巧精致的同色蜀錦荷包,內置不少幹茉莉、金盞花瓣,聞起來芬芳四溢。
所謂“禮輕情意重”,這些物件雖小,但處處可見她的心意。我放下荷包,歎了口氣,“難為你額娘還想著我,回頭定要替我轉告她,就說本宮一切都好,請她放心。”
“是。”
弘曆麵色有些微躊躇,似有話想問,但卻為難著猶豫不決。
“四阿哥,怎麼了,是你額娘那邊有什麼事情,或為難之處?可否願意告訴本宮?”
“.........”
“這宮裏也沒別人,就當還是以前在王府時你的姨娘,說與我聽聽?”我小心試探著問道。
“........那好,這些話弘曆不告訴貴妃娘娘,隻當告訴姨娘。皇阿瑪他..........是個好皇帝嗎?”弘曆似乎想了很久,終於開口。
“怎麼會這樣想.........那你不妨來說說,皇阿瑪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皇帝?來,過來這邊坐。”沒成想弘曆會問這樣一個“大逆不道”的問題,我便讓月華搬來一個團凳,請他先坐下。又讓月榮和乳母一起,抱著福慧先去院中玩耍。月華在外間服侍,寢殿裏隻剩我們兩人。
“弘曆知道皇阿瑪自登基以來,勤政、節儉、愛民,頒行了很多對百姓有利的政策和措施,對待宮裏的人雖說嚴厲但並不過分。但為什麼現下有那麼多傳言,說皇阿瑪.........把親兄弟都關了起來,他不是常常教導我們從小就要兄友弟恭,上下齊心嗎?他自己..........是否可為表率?”弘曆眼含疑問,抬起頭慢慢地道來。
我突然明白了胤禛為什麼曾經那麼嚴厲的對待並監視著過去對手的一舉一動,不相信也罷,原來很多人並沒有徹底死心,宮裏當真沒有徹底平靜,早年裏八爺、九爺安排在宮中的眼線遍布,滲透各處的人想要一時全部排除也無可能。我看著這個有些早熟又憂鬱的少年,想讓他小小年紀要明白這些的確很難,但那在背後散播謠言的人才更加讓人擔心。
“這些話,可有和你額娘提起過?“
“弘曆不敢........額娘她,有時候大半日都待在佛堂裏.........“他低聲囁喏道。
“那好,不過你也得答先應我,今日這些話,除了在翊坤宮內,切不可再對別人提起。“
“我答應您,弘曆並非不曉得輕重。”
“能否告訴我……這些言辭,都是打哪兒聽來的?”
“是........和三哥一起去給皇額娘請按時,聽服侍他的人........私下議論………”
原來如此,齊妃千防萬算,卻在這些細節上不大注意,也難怪了。
“弘曆,皇阿瑪是父親,也是一國之君。皇帝也為難的事情,不可能麵麵俱到。你隻要記住,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能將大清江山延續下去,為了愛新覺羅家的子孫.........”
我頓了頓,難免想到自己的處境。是的,就算這一次,他已經對年氏一族、對我嫡親的胞兄,施以絕對嚴厲的懲處,我也依然這麼認為。
“弘曆,你很崇拜皇爺爺,對嗎?”
“是,大家都說皇瑪父他是一代聖君,少時擒鼇拜,平三藩,收複台灣,之後平定準噶爾叛亂,輕稅賦,修水道.......此等豐功偉績,將永被後世子孫銘記。”弘曆眼中閃耀著敬佩。
“當然........所以你要相信皇阿瑪,他會延續你皇爺爺的盛世,也相信你們自己,等你長大就會明白…….弘曆,無論怎樣,你要一直都敬他、愛他........幫助他、陪伴他,明白嗎?”
我放鬆了語氣,“還有,你打小就是個聰明的孩子,既說了是傳言,傳言又怎能輕易相信?”
他認真的看著我,用力的點了點頭。
“是,弘曆明白了,今後定將加倍努力,克勤克己,早日幫皇阿瑪分憂解勞。也........謹記您的教誨。”末尾,又補了句。我笑著頷,首見他眉目間的陰雲有消散的痕跡,希望他能很快恢複孩子般應有的開朗心境。
“明白就好,要不要和福慧一起在留這兒用午膳?”這種偶爾相聚的溫暖彌足珍貴,以後怕越發難了。
“不了,謝娘娘,阿哥們午後還要隨諳達去教練場練習騎射,恕弘曆先行告退。”
“去罷。”
他恭敬得體的行禮,快步走出寢殿。待他走後,我讓月華拿出之前冊封時達官貴人們送的禮物,一直不舍得用的那把象牙編嵌染牙玉蘭牡丹圖團扇,又找了個適合的錦盒裝起來,叮囑她記得差人送去景仁宮。月華噘著嘴嘟囔道:“主子,您這回的是什麼禮啊,怎麼也應該給熹妃娘娘挑點特別的首飾,別枉費人家一番心意.........”
我不禁笑起來,“傻丫頭,你仔細想想,熹妃送的禮物本就不在‘珍稀、貴重’,我要是回些貴重珠寶,才枉費人家一番勸解的心意呢。所以,這回禮越是輕巧家常的越好,才暗合真正的‘雲淡風輕’之意。”她瞪著眼睛看看我,又拍了拍自己的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我獨自沉吟了一會兒,又打發一個正在烹茶的小丫頭去取些小廚房的點心來,側頭叫來正在收拾東西的月華,對她耳語了幾句,月華小聲問道,“這樣好嗎?我們和齊妃素無往來,會不會覺得您是別有用心不肯收下呢?”
我笑笑,“不過就是食盒裏的幾樣點心,有什麼用心,你按我說的做就好,別多想。”她答應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