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過了幾盞茶的功夫,仍不見有人出來。我站在漢白玉台基之上,抬頭看了看日頭,似乎已過申時,今天想必是有什麼重要事情耽擱了。風似乎大了起來,太陽也快要落下去,寒意襲來,我裹緊了身上的氅衣,盡量集中精神地看著不遠處雕飾金龍和璽彩的殿門,仿佛那是一扇集中了所有期冀與生機的門。
又過了一會兒,暮色好像懸浮在濁流中的泥沙,在靜止的時候漸漸沉澱下來。重簷廡殿頂上黃的琉璃瓦,在黃昏玫瑰色的回光下,耀眼得像是一片經過打磨而且渺無邊際的金屬,簷角的數隻脊獸呈現出一片肅穆。天空的霞光漸漸地淡下去了,深紅變成緋紅,又變為淺紅。
過了許久,天已暗灰,暮色四合。雙腿站得有些酸痛,我便揀了個朝南的橫階坐了下來,不知不覺竟靠在欄杆上睡著了,夢中仿佛看到二哥在來京的路上,備受辛苦和折磨,想要喊他,卻覺得嗓子難受發不出聲音,接連咳嗽起來。一咳不止,喉中又幹又痛,身上又涼又輕,沒有一絲暖意。我隨即驚醒,卻震得胸腔發痛,這才覺得身後有人幫我輕輕捶背,我忙轉頭,居然是胤禛。他朝服未換,似乎剛剛處理完若幹事務,略顯疲憊,一雙眼睛中仿若燃起火苗簇簇,有些擔憂又有些冷峻地看著我。
這下子徹底清醒過來,趕我緊起身俯拜下去,請安的言語卻好像哽在喉中,怎麼都講不出口。
胤禛退出小半步,似要和我拉開點距離,平靜地問道,”貴妃不在翊坤宮內好好養病,怎麼到這裏來了?你可知道,除皇後和臨朝聽政的太後外,後宮其他嬪妃無事不得至此。”
我繼續緊低著頭,跪著的單膝處,有種格外的絲絲浸透的冰冷,穿過身體直至鼻尖、嘴邊,惹得話音顫抖,
“臣妾......知道。”
“明知故犯,貴妃定是有所求了。不過,朕也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不能答允你任何事情。”胤禛似乎已經知道我講什麼,他略微蹙眉,在猶豫也在思量和權衡。
我微微向後避一避,這細小的動作沒有逃出他的視線,“臣妾……..最初就是棋局裏的一枚棋子,皇上如何處置二哥,已不重要。謹雲隻想求您最後一件事,不知皇上可否應允?”我緊咬住唇,不去看那犀利的眼神。
“事已至此,你還是不肯放棄?“
“臣妾.........隻求,皇上網開一麵,饒過兄長死罪,僅此而已。”我再拜下去,以頭貼地。
沉默,過了許久,還是無盡的沉默。
我的胸腔溢滿悲傷和無奈,他果然,連這唯一的懇求,都不願答應我。
依然沒有任何沒有聲音,我緩緩伸出手,拽住他龍袍的下擺,忍不住懇求,“.......皇上,能否告訴謹雲..........您到底.........想如何處置.........”哽咽之聲漸漸細如蚊聲,微不可聞。胤禛已不再看我,我木訥地鬆開手,他即往亭外走去,又似乎停下了腳步,側過臉來,好像看著我又好像透過我看著遠處,沉默了半晌,慢慢道:
“朕怎麼想的,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朕會怎麼做。”
心髒乎漏掉一拍,瞬間失神,眼前模糊一片。再看時,他已經頭也不回的走了,隻留下亭中冰冷的風和風中的聲音,在我的腦海裏、心裏,盤旋不去。我就這樣跪在原地一直看,看著到那熟悉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前方。手足麻木,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凝結成冰,久久無法動彈。
胤禛他,會怎麼做?又到底會做什麼?
我有些厭惡這樣卑微的自己,思維停滯頭腦麻木,甚至忘記了起身。我一個人跪在亭子裏,這裏似乎還彌漫著胤禛殘留的氣息,但又好像一陣風,就會將他所有曾經存在的痕跡都卷走。雙腿麻痹發顫,我欲起身卻差點踉蹌倒地,沒察覺身側的一雙手穩穩地搭了過來,及時地扶住了左臂,我側頭,昏暗的光線中認出是高無庸的身形,不禁十二萬分詫異,他怎麼還沒走?
“娘娘,您的麵色看上去有點蒼白,奴才讓人找車送您回去吧。”高無庸輕聲道。
“高公公,怎麼沒跟著皇上去養心殿?”總算站了起來。
“........是,皇上...........“說話辦事一向爽快利落的他竟也吞吞吐吐起來。
“難不成.........皇上還怕我賴在乾清宮不走?”我想笑,但真心笑不出來。
“你先回去罷,本宮沒事,這就離開。”我費力站穩,說話間,半步已經跨上了石階。
“娘娘,這事........本不該做奴才的多嘴,但皇上這段日子,為了您和大將軍的事情..........實在太過辛苦,您也知道朝中也多少人都主張“一人獲罪,株連九族”,何況,各位大臣們也都力主‘後宮牽連前朝’,廢掉........您的貴妃之位.........“
也是,趁著年家還未徹底定罪,此時不借機“一網打盡”,更待何時?我怎會不知曉那些奏折和言官的力量,想要把曾經輝煌的年氏一族擊潰,必然要先拿掉我這個“貴妃”的頭銜,最好再加個“內外串通”的罪名。可是,胤禛他,為什麼不把心底的話,都告訴我?
一陣風吹來,我猛然驚醒,這段時日纏綿病榻,旦夕之間發生了太多無法預料的結果,我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以胤禛貫有心如玄鐵的悶葫蘆性格,根本不可能和我商量,更不想讓我知道。他越是淡然冷漠,才越好封住眾口爍爍,讓所有人都以為,他並不在意,這樣才能更好地保護想保護的人。
可是,為“坐實”這樣的舉動,也是要不惜付出代價的。心下釋然,這一刻隻想苦笑,嘲笑自己,也嘲笑這折磨人的命運之手,天性的軟弱已在命運裏打下灰敗的印跡,層層疊疊,怎能撇清。真糟糕,有些頭重腳輕,我晃晃悠悠地往前邁步,卻感覺有千斤重擔埋在腳下。
高無庸已嚇得麵色慘白,抹著額頭道,“娘娘,您的身體........不要緊吧........奴才這就叫人來伺候,您在這裏稍等奴才下,轎輦即刻就到.........”他急得一溜小跑地奔向側殿。
我沒有等他,艱難地、麻木地抬腳向前走著,什麼都看不到,也什麼都感覺不到,好像經過了禦花園附近的角樓,亭台下的護城河水,還在慢慢的流淌著,仿佛有一些東西從兩手空空的指縫間,滔滔流過。
大勢已去,再難挽回。
我忘記自己站在那裏多久,忘記該怎麼回去。這是九月初的夜晚,護城河百年如一日地流經紫禁城,水麵上升起濃霧,霧中開始飄起細雨,細得仿佛蜂刺一般,紮到臉上,又酸又疼。
幽幽夜色彌漫,月色冰冷如水,清涼的光暈灑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西長街上,宮女們打著紅色的燈籠經過,宮燈隱隱綽綽,越發顯得孤獨寂寥。寒冷的晚風吹過,掀起她們的衣裙飄飄。
通往寢宮的路,顯得無比漫長,我覺得身心俱疲,一步比一步沉重。
那一天,不知道多晚,才回到翊坤宮。
月榮和月華早已焦急地徘徊在殿門的影壁前。大約已經站了許久,不斷地伸頭張望著。進門當下已是晚膳過後的上燈時分,見我蒼白著臉色走來,剛想上前問問情況,瞧出我的臉色不太對,月華慌忙扶住我:
“娘娘,您怎麼了?”她摸摸我的額頭,驚呼道,“好燙!……快…….快扶娘娘進去…….”
我艱難的扯了扯嘴角,然後整個人栽倒下去,沒了知覺。
我病倒了。
這一場病,來勢洶洶。那一晚在亭台上吹了那麼久的風,渾身燒得滾燙,好像一塊火紅的炭,迷迷糊糊中,感覺五髒六腑都被煎熬得快枯槁一般。
月華他們都慌了神,日以繼夜、人不離榻的照顧,熱度才終於慢慢的退下去。
睡夢恍惚間,又仿佛聽到熟悉的聲音,“雲兒……雲兒……”曾幾何時,是誰也這麼喚過我?又是在什麼時候這一切都失去了。恍恍惚惚間,覺得有人坐在床榻旁輕撫我臉頰,溫柔中又帶著些憐惜,心中驚喜,不禁脫口而出道:“皇上,是你嗎?”
終究一切都是在夢裏。
這天早上,意識終於清醒了些,我慢慢睜開眼睛。
眼皮很沉,眼睛又幹又澀,好像流失了太多的水份,視線都有些模糊不清了。模模糊糊中,隱隱綽綽看到月華端著鬥彩纏枝番蓮紋盤走進來,一瞧見已經醒了的我,立刻緊跑幾步到床榻邊,驚喜道:“娘娘?您醒了?!”
我輕輕的點點頭,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嗓音卻沙啞得不能入耳。
她邊幫我準備洗漱,還邊嘀咕著:“也不知道您那天從乾清宮回來又去了哪兒,做什麼去了?這麼重的病,整個人昏迷不醒高燒了兩天,皇後娘娘都急壞了,八阿哥都嚇得哭起來了呢。”
我才恢複點精神,立時一震:“皇後來過了?福慧還好嗎?”
“當然!”她邊絞這手巾邊應道:“您病成這樣,皇後娘娘自然是要細問我們的。小阿哥就是這兩天一直哭鬧著要額娘,哄勸了好半會兒,總算被乳母帶回去了。”
“唉……”我剛想說什麼,月華又道:“皇後娘娘去向皇上請了恩準,特意讓太醫院當值的領班禦醫親自過來診脈,要不是皇上開口,太醫還不敢過來給您看診呢。”
怎麼,樹倒胡獯散,牆倒眾人推,現在就有人開始避嫌了,宮內宮外,無一不是如此。樹欲靜而風不止,有了一點風吹草動,大家都會看人下菜碟兒,更何況,現在年家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幾乎已成定案。
我心念一動,無論如何,孩子是無辜的。身為母親都能感同身受,況且母子連心,我不想福慧這麼小就因為母族的這些事情,而受到任何影響和連累,他是愛新覺羅的子孫,是尊貴的皇子。
我愣了好一會,吩咐道:“月華,幫我研墨,我要寫封書箋,呈予皇後娘娘。”月華陪笑勸道:“您這剛恢複點精氣神兒,今日就別寫了,等明日好些了再寫不成嗎?”我道:“這封信可是耽擱不得,快準備箋紙去。”
她無奈應聲而去。月榮把小幾抬來架在床榻之上,再扶我起身,我默默想了會,持筆而書,停停寫寫,寫寫停停,大半日才寫好,以蠟封口再交給月華,叮囑她盡快送去永壽宮。
折騰了半日,有些倦了,倚在床頭閉上眼睛。月榮見狀便扶我躺好,隻覺得累,暈暈沉沉地又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