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風雨(2 / 3)

我回到案前,執筆寫好短箋,放在一旁。

此時,福慧正在乳母和月榮的陪伴下,在殿前的花園陪著嬉戲、聊天、玩耍,我注視著窗外的他們,享受著這一刻難得的輕鬆愉悅。

雍正三年,仲夏伊始。

二哥人還未至杭州,胤禛的聖旨已下,“降十八級聽用”,命年羹堯為杭州南城門(如今的錢塘門)的守門之軍士。自被解任、調職後,朝廷內外官員更加看清“形勢”,紛紛揭發“年黨”罪狀。江南更有斥候等奏報,在杭州城看守門時,年羹堯曾身穿之前皇帝賜予的“黃馬褂”在城門“上任”,胤禛聞訊十分氣憤,指責他是在向世人宣告當今的聖上乃“忘恩負義”之人。

“年大將軍”徹底失勢後,揭發的奏報有如雪片一樣。直隸總督李維鈞、山西巡撫伊都立、都統範時捷、軍前翰林院學士懷親、前川北鎮總兵王允吉、原兵部主事錢元昌、副都統董玉祥等數人先後上奏年羹堯的不法罪行。

八月,處暑。

胤禛以俯從群臣所請為名,將原本已賜予二哥的“杭州將軍”虛名之職,一並革掉。此舉也盡削二哥之前官職,下旨罷黜二哥為閑散旗員。

三個月內,從撫遠大將軍降為杭州將軍,從一品大員至城門守將,二哥接連被貶九級,一時間,成為朝堂內外莫大的笑話和百姓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赫赫有名的年大將軍,短短幾個月而已,數職並罷,已淪落為一介布衣平民。

曾經,我多次來養心殿側殿陪伴胤禛,也曾止步於此處,沒想到今日,又再來到禦書房的門前。

每次的躊躇和遲疑,為的,都是同一個人。

正值黃昏日落之際,天空一片深紅色雲靄籠罩下的紫禁城,顯得更加深沉而平靜。暮色漸漸四合,隻有最後一抹斜陽還留戀地撫摸著地平線。

門外的高無庸看到我,欲請安進去通報,我抬起手指在唇上點了點,他默默會意便退至一旁不再做聲。我知道胤禛每天這幾個時辰,都會一直在裏麵批閱奏折直至傍晚來臨。若想求情,也是最好的時機。

總要試一試。

悄無聲息地跪在書房之外,凝視著窗影上的燭光蔥蘢。

我有多久沒見過胤禛了?閉上眼睛,腦海中閃過的,卻是那年自己嫁入王府的一幕幕,至今難以忘懷。我想起婚禮時曾許下心中唯一的執念,“此生來世,要一輩子守在彼此身邊”,我還能堅持到他回首的那一刻嗎?

因已跪了許久,雙腿逐漸麻木失去感覺,我摸著已經麻痹的雙膝,覺得體力已經漸漸不支。就在我懷疑自己無法再堅持下去的時刻,從禦書房走出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胤禛!我心下一驚,三魂七魄立即歸位,勉強跪直了略顯僵硬的上身。

“謹雲參見皇上,皇上吉祥。”

胤禛見到我,似乎並不吃驚,慢慢的伸出雙手欲扶我起身,我卻執拗著不肯,祈求般的對他行注目禮,兩個人之間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過了半晌,我仿佛聽到他悠悠歎氣。

“貴妃如此固執,是要為難朕,還是為難你自己?“仍是辯不出喜怒的聲音。

“謹雲不敢。”我低俯了頭,淚水沒來由的在眼眶裏打轉兒。我的眼神中是否透露了想要傳達的信息?我隻求胤禛能看在往日的功績和情分上,就此放過二哥,任他做一介閑散平民,自生自滅。就算為此要年氏一族,放棄所有官職和禮遇.........

“你還病著,石階上寒氣露水皆重,聽朕的話,有什麼事情進來再說。”他不再理會我的堅持,臂上使了力氣硬拉我起來。身心俱痛,也不知道為什麼就突然淚盈於睫了。他抬起手背,替我擦去滑落的眼淚,我才敢好好的看著他。眼淚還是很不爭氣的流下來,我別過頭,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這副傷心又脆弱的樣子。

膝蓋很疼,兩隻腿已經不大聽使喚,走了幾步便支撐不住要跌倒,胤禛本欲扶我走著,見狀索性直接打橫把我抱起來,我還未驚呼出口,他已經大步邁向室內了,好在旁邊隻有高無庸一人服侍,我的手也隻好趕緊圈住他的脖頸,又羞又愧,把臉埋得低了不能再低。

進得室內,胤禛行至榻邊才穩穩地放下我,又拿了一副雙色絲織錦繡坐墊來,替我上下安置好。他做這些的時候沒有顯得絲毫不自在,就好像很久以前我們在王府時的尋常日子一般。他的背影和肩膀穩定而堅毅,我的心情在這一刻稍稍的平複了下來,或許,事情還沒有我預想的那麼糟糕。

“再這麼盯著看人,今兒晚上就別回翊坤宮了。”

我有點慢半拍兒地沒反應過來,待到回過神來明白他話中之意,感覺登時紅雲飛頰,臉上熱得都快掛不住了。

東暖閣書房內,一切如舊。燭火照得房間通亮,書案上是堆積如山的折子。

胤禛走過去,拿起其中一本剛剛批注過的奏折,遞給我。我擦擦眼睛,看到那折子上熟悉的字跡:“可惜朕恩,可惜己才,可惜奇功,可惜千萬年聲名人物,可惜千載寄逢之君臣遇合。”

“這是…….”我抬起眼眸,不解地看著他。

“朕自繼位以來,勵精圖治地整頓吏治、懲治貪汙,為的是什麼?年羹堯結黨營私、貪汙受賄,已成為朝廷一大弊端,朕.........不得不拔起這顆‘毒瘤’,給群臣以警戒。其實類似的訓示在之前也尚多,奈何你兄長下愚不移,毫無收斂跡象。”

“你可知道,這次據收繳大將軍印、查辦此案的欽差回奏,平定青海後年羹堯曾在軍餉上大作手腳,不據實奏報、專權處置,期間,貪黷侵蝕的錢糧總計達百萬兩之多,竟使戰時的國庫一度吃緊。還有,當年朕派去西寧軍營的文人劉墨林,發現被人用毒酒加害的確鑿證據,此人乃欽點的荊科探花,其文采風流,當世之絕,朕十分器重準備委以大任,沒想到當年上任後卻突然身亡,原因不明。”

“...............”

我心下震驚,瞠目結舌。曾經以為,幾十萬銀兩就足以讓二哥獲罪,卻沒想過,有比這些更嚴重的貪汙情況,其中還牽涉到人命官司。我定了定神,費勁兒的開口道,

“皇上.......謹雲始終是您的嬪妃,一切…….都以您的決定為重,以社稷和皇位為重。可是,二哥他........也是我最親近的家人。他......十八歲從軍,二十二歲上戰場,皇上.........可否看在當年聖祖南巡時護駕有功的份兒上,就此饒過他,任他從此,做一介布衣平民?“從不曾如此語氣低微的懇求,一直眼眶中打轉的淚水,又再滑落。

他伸手替我拭淚,目光悠悠漂浮至窗外,轉過身去:“將心比心,朕並不想辜負你,也不願落個‘冤殺功臣’之名,可惜年羹堯沒能幡然醒悟……..但是,朕也答應你,暫時不會因他的罪而牽連其他的年氏族人。”

胤禛低頭,接著緩緩道:“身為皇子,似乎從十幾歲開始,被灌輸的就隻有江山和社稷........皇帝看著擁有無上權威,腳下卻如履薄冰。謹雲,朕在很多事情上,都屬不得已而為之…….”

他真誠地說出這句話,更多地卻是無法琢磨的含義。

這一刻,我從他的眼底,讀到更深濃的落寞和無奈。他身為大清的主人,至高無上的帝王,情感卻不能圓滿。望著這樣的他,我的心裏,溢滿了心疼與憐惜。

雍正三年,九月。

胤禛傳旨,將年羹堯之子大理寺少卿年富、副都統年興、驍騎校年逾三人,削籍奪官。同時,也處置了一部分之前的年氏“黨羽”,包括南贛總兵黃起憲、四川按察使劉世奇被革職,罰修河南堤工;任長蘆鹽運使宋師曾被逮捕,抄沒家產;寧夏總兵王嵩、興安鎮總兵武正安等都因年黨之罪被革職,發往邊外,開荒種地贖罪。受年案被牽連懲治的,還有魏之耀、桑成鼎、胡期恒、金啟勳等官員數人。

九月初十,胤禛以俯從群臣的請求為名,下令捕拿年羹堯押送北京會審。

而此時,得知消息的父親和姐姐一家,都已在惶恐中自行上書請罪,請求懲治或責罰,胤禛均未予以理會。

翊坤宮內,我咳得正凶,月華拿著手帕在床榻旁輕拍著背,月榮愁眉苦臉地端著那碗黑黢黢的藥汁,像是自言自語道,“這可怎麼是好,晨起喝下去的藥又都吐了出來.........“

上氣不接下氣地咳了半晌,好不容易停下大口喘息,胸腔裏的疼痛卻始終不曾減弱。我眼光虛浮,緊抓著月華的手問道,”皇上那邊.........可有消息了?“

“還沒.........隻和之前一樣,聽說是著了刑部的人押二少爺來京,現在應該還在路上,其他的均沒有動靜........小姐,此事千萬不能焦慮,現下禦醫特別叮囑你需靜養..........“

我不急,有誰會比我更不急?從杭州至此,快說也要一個月的路途,再加上些許耽擱,這已經是老天給我的最後機會了,若人到京城進刑部會審,早已成為眾矢之的的”過氣“將軍,怕是很難再有一線希望。

“讓人備轎,我要去乾清宮等皇上下朝。”決心已下,這次說什麼要求個結果。

“娘娘!...........”月華一時心急,想要阻止我。

“去啊,還等什麼,讓月榮把那件狐皮大氅拿來墊在上麵。”這麼多年不曾對她們疾言厲色,甚至沒有講過半句重話,偏偏在此時發作。我放緩聲音,“去吧,別擔心,你還不明白我嗎,為了家人,盡最後一份心力罷。”

她自覺剛剛失言,心中甚為擔憂卻也隻好輕聲地啜泣,邊拿著襟前的手帕拭淚,邊回身去準備了。

除登基大典和少有幾次正式的節慶宮宴外,身為後宮嬪妃的我幾乎沒有踏足過這裏。乾清宮與政務關係相當密切,聖祖爺在這裏批閱奏章、召見官員、接見外國使節以及舉行內廷典禮等。胤禛當下雖已移居養心殿,但除了上朝,還需經常到這兒選派官吏、批閱奏文。

乾清宮前露台兩側分有石台,石台上各設一座鎏金銅亭,稱做江山社稷金殿,宮中人也稱其為金亭子。亭深廣各一間,每麵有四扇三交六菱花隔門。圓形攢尖式的簷上有古雅的寶頂,象征著江山社稷掌握在皇帝手中。

我之前已命月華向高無庸手下、在殿裏當值的小公公打探清楚,胤禛每日下朝或議政結束後,車輦或步行必然經過左側的亭台,由此返回養心殿。我讓軟轎停在西長街的廊下,獨自信步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