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功過(1 / 3)

風正蕭蕭,天未破曉。

夜太涼,人離散,夢難想。

人間用多少滄桑,笑多少執迷瘋狂。

雍正元年,七月。

皇上發出上諭:“若有調遣軍兵、動用糧餉之處,著邊防辦餉大臣及川陝、雲南督撫提鎮等,俱照年羹堯處辦理。”二哥也是自此真正開始,總攬西部一切事務,成為邊防第一大要員。

同年十月,青海和碩特蒙古部首領羅卜藏丹津趁撫遠大將軍胤禵回京之際發動叛亂,妄圖控製青藏地區,使得本已經平靜的西北局勢再起波瀾。邊塞局勢霎時大亂,西陲再起戰火。麵對如此考驗,胤禛命二哥接任之前十四阿哥的撫遠大將軍,駐西寧坐鎮指揮平叛。

年末,西北戰事已到了最後一決勝負的時刻,接連數月,養心殿內經常通宵燭火通明,所有人都關注著這場千裏之外的戰爭。

雍正二年初,糧草軍備皆已準備充足到位,年大將軍任命嶽鍾琪為“奮威將軍”,專征青海,同時下令諸將領“分道深入,搗其巢穴”。各路八旗兵馬遂頂風冒雪、晝夜兼進,迅猛地橫掃敵軍殘部,直搗敵穴。聽聞羅卜藏丹津倉皇之下,化裝成女人才得以逃脫。最後,領著兩百多殘兵敗將投奔了準葛爾部的策妄阿拉布坦,從此一蹶不振。清軍至此已大獲全勝。

捷報傳來,胤禛大喜,予以二哥破格恩賞晉升為一等公。

四月,朝堂局勢再起波瀾。

胤禛初初登基,外有虎視耽耽的俄羅斯,西北有準噶爾、至今戰事不斷,內有台灣政局不穩。較大的起義雖然已定,卻仍餘波不斷,漢人中的反清勢力也蠢蠢欲動,朝內吏治混亂,貪汙斂財成風。

為控製紛亂不穩之局麵,繼位第二年伊始,胤禛就連頒十一道諭旨,訓諭各級文武官員:不許暗通賄賂,以防多方勒索,病官病民。二月,即命將虧空錢糧各官即行革職追贓,不得留任。三月,命各省督、撫將幕客姓名報部,禁止公差官員縱容屬下需索地方。

誰想在這其間,居然查出戶部庫存虧空銀共250餘萬兩,而皇上震怒,令曆任堂司官員賠補,被革職抄家的各級官吏達數十人,有很多均是三品以上大員。

由於胤禛力主廢除聖祖晚年的多項繁冗和過於寬鬆的吏治、禮製,推行新政措施的手法又過於迅疾雷厲,已引起朝野上下多位舊臣的不滿,再有以廉親王等為首的一批滿蒙老臣再三阻撓,新政實施的難度再三加大。

雍正二年,大寒。

今年的初雪過了元月也遲遲未下,前天剛剛飄了場雪花,溫度卻是驟然又降了下來。隻是這幾日太陽份外好,雪早已消融幹淨,我喜歡揀正中午時在陽光下散步,覺得和煦的陽光似乎能把骨子裏的寒意都驅除散去。

黃昏來臨,養心殿東暖閣。旁邊的銀質炭盆裏,火燒得正旺劈啪作響,窗外嚴寒料峭,室內卻溫暖如春。

自去年小產之後,雖然一直將養著也吃了許多苦藥,大約適逢冬季,身體一直未見起色。好不容易這些時日稍稍好轉一些,因為惦記著胤禛,又去特意請了皇後的恩準:每逢月初三天,可在晚膳後來此,悄悄地陪伴胤禛。

這日,用過晚飯,他正坐於案前查閱文件,我則隨手抽了本書,斜靠在書房另一側的榻椅上隨意翻看著。寂靜的屋中,隻聽得到翻閱紙張的聲音。

紫地琺琅彩花卉銅質的熏爐繚繚青煙上浮,空氣中有淡淡的香氣飄散。我靜靜翻書,怕發出聲響惹他心煩。最近每日上朝回來,他的臉色總是難看,時而陰鬱,時而暗沉。我知道朝務繁忙,看看每天堆積如山的奏折也能略曉一二。朝堂上的事又讓人頭疼難做了,最近八爺、九爺和十爺他們也鬧得緊,處處拗著皇上的意思。

八爺廉親王所管轄的禮部和工部,問題最多卻得不到有效的解決,胤禛屢屢訓飭允禩,令其改行,並令王公大臣察其善惡多加督促,據實以聞。

胤禛初初登基,本欲分解當初朝中舊“八爺黨”和“十四爺黨”之勢力,一並打消舊臣及往日追隨者的僥幸和觀望心理,以遵循舊製,欲於去年初派允禟至西寧,誰知允禟竟托故數請緩行,推遲至今,朝內外已有胤禛淩逼弟輩等議論。

又因十爺敦郡王允峩,受命護送之前來京謁見梓宮的蒙古活佛澤卜尊丹巴胡圖克圖返回喀爾喀,十爺居然稱病托辭不行,後又滯留居張家口,私行祝禱,並口口稱“雍正新君”。胤禛一時震怒,著令他立刻返京,欲以其大不敬治罪,削爵幽禁。誠親王、恒親王、淳郡王並怡親王等竭力勸阻,才力保轉圜,改為在府中自行閉門思過。

本就不富裕的國庫,此時既要為西北戰事提供糧草,又要麵對各地災荒,養心殿內常常眾臣雲集,語聲不絕。每日從晨至昏,無片刻寧靜。高無庸日日跟在他身邊,幾乎連大氣兒都不敢出,今兒必是小心了一天了。我不忍看他為難又惶恐的樣子,便對他使了個顏色,他如大赦般退出,隨手關上了殿門。

銀炭在五彩雲幅黃銅盆中燒得劈啪作響,一室暖意,隻剩我和胤禛。

胤禛自登基以來,把冬季日常處理政務的辦公處所從乾清宮搬至養心殿,書房也就順便設在東暖閣。暖閣裏分為東次間和梢間,包括南北前後兩室,以屏風隔扇分開。南室靠窗為通榻,東壁西向放著臨時安置的禦座。

東暖閣西南原有康熙帝的禦筆“明窗”,為皇帝每年元旦開筆之處。胤禛又將原南書房之前的一些典籍和藏書著人挪了一部分至此,為隨時查閱之便。寶座的兩側左右是一人多高的書架,前方的禦製紫檀木雕梅花圖束腰條桌案上則放置著些他常用的筆筒、筆架、筆洗、徽硯等文房四寶。

過了半晌,胤禛翻著紙張的聲音越發響了,我側頭看他,隻見他一手支頤,眉頭緊蹙地盯著眼前的冊子。過了一會兒再看,依舊還是這個姿勢撐著頭。心下奇怪,忍不住起身走到他身旁,探頭看去。

他揉了揉眼睛道:“看都看花了,一筆筆全都是糊塗帳。”我翻了一下放在他麵前厚厚已經泛黃的賬簿道:“這麼明細的帳,也要‘皇上’來看嗎?”他重重一靠,在椅背上歎氣:“說起來大約無人會信,堂堂大清竟窮到這地步,國庫空虛,賬目糊塗…….朕不親自看,如何知道從哪裏才能把銀子省出來?滿朝上下的文武大臣,竟是沒幾個幹淨的!”

按說聖祖晚年,確實也是隱憂重重,西陲戰火不斷,吏治逐漸敗壞,官吏貪剝肆無忌憚,以致各省倉庫虧空動逾千萬。麵對內憂外患的局麵,康熙心力交瘁,多次想清理整頓,匡正時弊,卻奈何早已是力不從心。

聽著外麵值更的已敲了二更,我假裝蹙起眉頭道:“皇上還是先歇息吧!這些日子眼窩兒都青了,天天湯水補著也沒見好,這麼熬著,再硬朗的身子骨也受不了。”他未理會我的‘不滿’,頭也不抬地講:“怎麼一下子就這麼晚了?你自個兒先去睡吧!我再看一會兒就好。”說著已經又低下了頭。

我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估摸著此刻是沒法兒勸得動他,但一時又不想放棄,正躊躇著,聽到簾外響動,守在門口的高無庸忙挑起簾子來:是當值的宮女、太監已經開始按常規準備洗漱用品。

胤禛放下賬簿,挑著眉毛嗔問:“朕有說要歇息麼,誰準許你們進來的。”

高無庸揮了揮手,讓他們悄無聲息地退下,然後又無奈求救般地看了我一眼,我隻當沒瞧見,壯了壯膽兒,又堆起笑看著胤禛道:“皇上白白地別又找人發脾氣了,這賬豈是一天能看完的?回頭皇後知道,受罰的還不是他們。您老人家就當慈悲心,可憐可憐我們罷。”說著走到桌前,緩緩蹲福後定住不起,下巴微挑,笑睨著他。

胤禛隻好抬起頭,無奈地瞪了瞪我,嘴角揚起,又似笑似氣地搖搖頭,對高無庸那首道:“既如此,今日就到這裏罷,你們還不多謝貴妃.......”高無庸等人趕緊應下,又忙不迭地出去預備東西。

胤禛隨即合攏了帳簿,走上前牽我起來。我見他眉頭漸漸展開,不禁也鬆了口氣。

誰知他趁高無庸他們正忙碌無人注意,低聲道曖昧地耳語道:“數你鬼主意多,待會兒咱們再算賬..........”

我剛剛的調皮“氣焰”一下子煙消雲散,隻聽得他頭上低低的笑聲,耳廓就立時紅了起來,竟被他噎住了。

雍正二年,五月端午。

青海平定,二哥年羹堯隨即上奏青海善後事宜,建議“三年一入貢,增設衛所撫治,諸廟不得過二百間,喇嘛不得過三百人,邊外築牆建堡,大通河設總兵,以及發直隸、山西、河南、山東、陝西五省人前往屯田等”,胤禛甚為讚賞,同朝臣議行後,逐一推行實施。

青海局勢稍穩,胤禛才騰出手來開始一方麵改革政治,一方麵堅持他之前所想,大力推廣太學,禦製《聖諭廣訓》頒行天下。行耕藉禮,三推犁畢,詣太學釋奠,禦彝倫堂講《尚書》、《大學》,推廣太學鄉試中額之製,同時禁止官吏之間私相買賣,以便能更好地舉薦賢能。

時間過得好快,轉眼就到了雍正二年。

白露時節。

中秋將至,西北雖偶有戰事,但局麵已基本穩定且一直捷報頻傳,大家也不曾過於擔憂。新朝開年後的第一個團圓節日,難得宮內各處喜氣洋洋,準備歡慶。隻是這陣子說不出怎麼回事,我總感覺身子沉沉地沒有心思。

九月的太陽最招人喜歡,既不炙烤也多了點秋風的微涼,正午時分則是恰到好處的溫暖。這日,我讓月榮和月華借著陽光正好,翻曬往年積存的幹花幹葉和今春新采的丁香花。自己則好不容易強打著精神,先去了東五所陪福慧玩了一會兒,看著他玩累了、睡著了才回宮。接著又凝神用簪花小楷臨了半日的《金剛經》,小楷清麗娟秀,看著很是賞心悅目。

自有了福慧,我已許久未練字,執筆竟有些生疏了。我看著字帖,想起這還是最初在王府時,無事在胤禛書房裏拿來的經書,他見我常抄,索性就送了我。王府歲月,前塵往事.........一時恍惚地出了神,沒聽見月榮的通報。

原來是胤禛特命高無庸拿了欲予年將軍府賞賜的單子來給我過目,並囑咐看看是否還有增減。

我讓月華上前接過,高無庸示意身後跟著的小太監,另呈上一個碩大的錦盒和一個鏤空的桃木盒子,打開那隻桃木的小盒子,竟是一把雕工精致、花紋繁複的檀木梳和一支小巧的蝴蝶珍珠碧玉步搖,木梳幽香暗暗,步搖上一對雙飛彩蝶,活靈活現地。

“娘娘,這是皇上特意讓奴才們趕製的中秋家宴上的禮服,今日才做好了,內務府讓送來給您過目。這首飾也是內務府新研製的花樣,皇上說貴妃也可以在宴上用。“

”替我多謝皇上。辛苦你們了,對月榮道:“取些小福色金錠子來給高公公。”

”謝娘娘賞賜。“

我隨手打開這本薄薄的小冊子,一目看去,不禁有些心驚肉跳:莫說大臣,就是我知曉的怡親王、淳親王、果郡王等皇親國戚的節下賞賜,也不可能比這更加豐厚:吃食有新茶、中秋餅、鮮棗、鹿尾等,藥品有平安丸、太乙錠、補心丹、紫金錠;文玩如詩扇、三鳩硯、禦書詞扇等,衣飾如二團龍補褂、袍褂、琺琅雙眼翎,其他如手巾、西洋玩具、東珠、鳥槍、自鳴表、琺琅杯、琺琅鼻煙壺等,多達三四十項。

仲夏時節早已過了,我看著這本讓人眼花繚亂的冊子,不禁覺得室內悶熱難耐,抬起頭對月華道:“秋暑還有,怎麼就把窗戶關上了,這會兒覺得好不透氣。”

“是。這幾日秋風漸涼,早起就關了,沒想到太陽上來,中午又熱了起來。”她說罷打開月影紗窗。

“你先下去吧,冊子我留著,稍後讓人送去便是。煩你轉告皇上,回頭謹雲親自去謝恩。”

“嗻。”高無庸打了個千兒,帶著人離開。

秋天,在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即將結束的時候,悄然臨近。

一晃沒多久,就到了中秋家宴的日子。

按說,每年此時的家宴都會在暢春園或西郊皇家園林行宮內舉行,因著大家避暑未歸。而胤禛自去年登基後也決定重修圓明園,擴大其規模,是為今後“夏宮“之用。隻是,西北連年征戰國庫吃緊,這修建事宜也就暫且擱置下來。鑒於圓明園還在整修之中,這次的家宴就改在內廷後三宮之一的交泰殿舉行,戲台另設在不遠處的漱芳齋,下午各宮嬪妃先去聽戲,然後晚上闔宮一起於殿內家宴。

這幾日,不知什麼原因仍然總是感覺胸悶,月華一直嘮叨著去請太醫來診脈,我卻覺得應無甚大礙,不想因此勞師動眾。但早起時竟頭暈得厲害,不得不趕緊讓月榮去回明皇後那邊,請辭了戲場,晚上再去赴宴。

躺了大半日,略微恢複些精神。我見窗外日頭西斜,估摸著時間也快到了,便讓月華拿出上次高無庸送來的新裁製的淡藍色絲綢直筒斜襟宮裝,押彩線繡蝶舞芍藥紋飾,袖口裙邊鑲白色的花邊淡淡點染,外罩點綴碎花的深藍坎肩;再將頭發攏在頭頂成圓髻,戴上頭板,中央粉藍色絹花端正搖曳,簪上那隻珍珠碧玉步搖;瞧著臉色還有些慘白,便多施了點胭脂遮蓋。

整裝完畢,快要出門時恰巧乳母帶著福慧進來。

“額娘…….好漂亮。”福慧已經快滿四歲,伸出粉嫩嫩肥嘟嘟的小手就要讓我抱,生怕身上剛穿好的旗服被他弄皺,便蹲下身為他整了整卦襟兒,“你的新衣服也正在做,過幾日就好了。額娘這衣服看起來好看,穿著可一點兒也不輕鬆。”

福慧笑笑,但仿佛不太滿意我沒有依著他的意思,撅著小嘴兒道,“…….好看。”

“額娘改日讓他們給你做件小衣裳,男孩子穿的,好不好?到時候可別說沉。”

他就又笑眯眯了,很是高興,摸著旗頭垂下來的藍色錦穗,“恩,額娘........真好。”

“額娘現在要出去,明兒再去看你,讓月榮他們陪你和乳母今天先在宮裏玩一會兒可好?”

“好。”福慧很乖巧地答道。

“先和額娘親一個。”他依言在我一邊臉頰上“贈”了一個響亮的吻。

窗外,芳草無限,夕陽正好。我抱著這個曾占據我整個生命的小小人兒,身心都沐浴在他淡淡悠悠的、柔軟又香甜的氣息中,許久不想離開。月華他們在一旁含笑,注視著我們這對母子。

座椅軟轎行至到交泰殿門口,隻隱約瞧見裏頭已經坐了不少人,皇後娘娘已然在主位上端坐。趕忙快走幾步進了殿裏,屈膝至地,施禮言:

“嬪妾給皇後娘娘請安,皇後娘娘萬福。”

“妹妹快請起。”

“謝皇後娘娘。”

皇後今日在盛裝之下,更顯雍容端莊:正紅色絲綢直筒旗裝上有金鳳逐流火圖案團繡,外罩紋整幅牡丹一字襟紫紅坎肩,掛朝陽五鳳掛珠釵;烏發攢頂為圓髻,上頂頭板中央一捧黃色絹花,兩側正黃色流蘇垂下,纓紅寶石點綴著步搖,高高的花盆底鞋上飾以珠寶翠玉錦繡繁盛。

皇後的側首,兩旁是下午早早就過來的齊妃、熹妃、裕嬪等各宮嬪妃,也都換裝更衣完畢,在宮女的陪同下相繼入場,陸續地落座。此時,熹妃、裕嬪紛紛站起身依,依禮對我俯道:“嬪妾見過貴妃娘娘,娘娘吉祥。”

“姐姐們可折煞謹雲了,都是自家姐妹,快別多禮了。”我的下首位子離皇後最近,旁邊是鈕祜祿.佳玉,對麵是齊妃等。我偶爾心不在焉的和佳玉聊上兩句,等候著宴會時辰開始。

坐在對麵的齊妃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我本就不在意禮節這些虛勢,想著無論在王府還是在宮中,她的位份雖不最高,卻仍是最為年長,該給她見個禮也不為過。於是好整以暇地走到齊妃麵前,柔聲問道:

“李姐姐好!”李氏也略矮膝地回了一禮。她今天著一襲紫色拖地雨蝶旗裝,外罩荷塘月色氅衣,袖口繡著精致的銀紋蝴蝶,裙擺一層淡薄如清霧籠瀉絹紗,旗頭上插著八寶翡翠菊釵和蝙蝠紋鑲琉璃珠顫枝金步搖。當真是精心裝扮過的,很是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