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嗎?從古至今,輔助皇帝登基的功臣下場應是如何——天威難測,盛極則衰?
想到這裏,心下更忍不住驚愕,我又怎麼會如此冷靜的分析、思量自己從前最信任的人?
“發什麼呆呢,又在出神,真不像是做了額娘的人........”他輕輕歎了口氣,我搖搖頭直起身子。胤禛出其不意地騰出一隻手拉我,本也沒站穩,被他拉入懷中,當下側頭在我額上印了一吻。
我立刻羞得臉都燒了起來。還好丫鬟們都守在簾外間,身為皇帝,有時候真是一點兒都不知道避諱。
“在想........”確實還有件事.......我迅速地組織著言語,“皇上,對二哥那邊的賞賜和特權,會不會太多也太寬鬆了些?我看了之前的年府賞賜單目,是否太過豐厚,會惹人非議...........”
“年將軍功在社稷,又為大清鎮守邊疆,這些難道不是他應得的?”
“.......皇上的恩賜太過厚愛,年家.......承受不起.......兄長戍邊平亂,本就是股肱之臣的份內之事。怕就怕位高權重,手下難免有人不懂收斂,倚仗權勢.........”我終究,還是無法對“帝王”直言自己所感受到的兄長那邊的想法和態度。這麼做,可能太過危險,也許會置二哥於危險的境地。親人和家人的平安,是我唯一的願望,而既已是後宮之人,那麼年家,就是我的責任。
“你……當真這麼認為…….?”他抬頭看著我,眼中似有詢問又有讚賞。
“臣妾不敢欺瞞皇上。”我直視自己的“夫君”,心中坦蕩蕩。
“謹雲……..這麼多年,你幾乎一點兒沒變。朕對年將軍和年家,確實恩寵有嘉,但是你也知道,這其中不乏你的緣故。隻要........他永遠忠於朕、忠於大清,朕絕不會為難有功之臣。”
“皇上此話當真,臣妾定當‘好好’書於兄長。”我舒了一口氣,不自覺地微笑道。
“雲兒,朕不是來這裏和你‘探討’政事的........”胤禛頗顯無奈。
“這怎麼能是‘政事’,這是謹雲的家事嘛。”我開始撒嬌了。
見我放下心思,他似乎也輕鬆許多,“你總算笑了,別那麼擔心。剛剛說的都是肺腑之言,相信我。“
他刻意不用“朕”,我當然明白是什麼含義。
”臣妾怎會不信?我笑著,”在這宮裏,皇上是謹雲的夫君,福慧的阿瑪,離開這裏,皇上就是一國之君,天下萬民之主,臣妾相信皇上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大清江山的萬年基業。”
“你這張嘴,哪裏服過誰?朕從來都說不過你。”兩人臉離的好近,他捏了捏我的下巴。
終於又聽到胤禛久違的笑聲。這段時間,他真的太累、太累了。
“放心吧............所有艱難和挫折都會過去的。”我安慰著眼前這個疲憊的男人。
十二月,川陝總督年羹堯在入京覲見後奏報返回西安的情形,並稱:“臣稟質薄劣,賦性疏庸,奔走禦座之前三十餘日,毫無裨於高深,隻自增其愆謬,返已捫心,惶汗交集。我皇上弘恩廣被,曲示優容。”胤禛見報後立刻回以長篇批示,“凡人臣,圖功易成功難,成功易守功難,守功易終功難;為君者,施恩易當恩難,當恩易保恩難,保恩易全恩難。若倚功造過,必致返恩為仇,此從來人情常有者.........我君臣期勉之!慎之!”
皇上的批示寓意深長,但警告之意已顯。
可見,上次年大將軍來京之時,這些眾所周知的狂妄舉動,實非臣下可以僭越。胤禛並非刻意掩飾不知情,而是認為“保全功臣之難,功臣當把握好分寸”,期待兄長能改過自新而已。
雍正三年,元月。
任後宮之中怎樣一派寧靜祥和,可朝廷的事情卻是說變就變,風起雲湧,也不過是刹那瞬間。
這期間,最重大的事件就是傳聞年大將軍飛揚驕縱,結黨營私、收受賄賂,觸犯紀法,侵蝕錢糧。據聞,二哥回陝之後,讓剛升任甘肅巡撫的胡期恒等親信,上奏彈劾陝西驛道金南瑛,金南瑛是由大學士朱軾、怡親王胤祥保薦的。胤禛嚴厲斥責彈劾金南瑛實乃“朋黨“做法,一口回絕,並命金南瑛留任。
我得知二哥如此參奏,實有挑釁之意,大為吃驚。怡親王一向以正直、低調、忠誠聞名,更為重要的是,他和皇上且不說有多年最親近的兄弟之情,同時又是總理大臣,處理著很多重要政務,在胤禛心中的地位是任何人都無法企及的,不僅僅是信任、扶助、支持,或感激或關懷這樣簡單。胤禛更視他為愛新覺羅家族一脈的最高親貴代表,在新的雍正朝,才能穩紮根基。允祥之下,兄弟仍有眾多,他們是否選擇支持如今的皇權,也至關重要。
朝中流言紛紛,都說年將軍之前關於官員任命之舉,也曾多次暗示與怡親王政見相悖,胤禛聽聞此事,不禁勃然大怒,公開譴責年羹堯、胡期恒大搞朋黨。武將幹預朝政,乃是最韙忌的事。朝臣膽敢挑戰皇權,也是最忌諱的事。二者相疊,觸到了誰的痛處?
我心灰意冷。二哥這是在玩火自焚。
“你是年羹堯的妹妹,朝中彈劾他的折子有如雪飄,說年大將軍越來越囂張,居然公開買賣地方官爵,收取巨額銀兩。朕擔心…….”
”證據........確已有了麼?“我小心翼翼的看著胤禛的表情,輕聲地詢問。自上次在宮中懇談過後,我就知道二哥的”侍寵而驕“之狀,並非一日兩日。如今遭遇眾臣彈劾,可以說是預料之中。
”皇上可否打算就此治.........年將軍的罪?“不知為何,我竟然希望如果趁此機會,二哥能夠就此住手,急流勇退地“告別”官場,也未嚐不是件幸事。
“所謂‘人君之德,識人之明’。朕不能隻聽地方官員的一麵之詞,謹雲,朕決意派欽差大臣去青海實地了解情況,你可有言語或書信,轉告於你兄長?“
這日晚些時候,下朝後用過膳,養心殿側殿的的書房內,胤禛幾次追問著我。
我茫然。該怎麼說,又該說些什麼。難道要告訴他在二哥上次離京時,我就早已苦口婆心地勸過兄長,要他懂得收斂已廣為人知的囂張和僭越?要他永遠記得為人臣子的德行?告訴他當時二哥的反應和態度?
身為朝廷的封疆大吏、世襲一等公.........年羹堯已不再是當初的年羹堯了。
而將他抬到此位置的,正是我的夫君,當今的皇上。
我說不出口,這個時刻,寧願選擇沉默。
一直以來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可我卻仍天真地希望事態能有所轉圜。也許,二哥真的是被人汙蔑,也許,胤禛隻是懷疑,而並未否定他的忠誠和功績。
隻能在心裏默默祈福。
雍正三年,二月。
我的身體似乎越來越差,藥吃了不少,就是不怎麼見起色。胤禛雖忙,但偶爾也還是會抽些功夫來看望我,又屢屢著人不停地送來進貢的山參、靈芝、雪蓮、阿膠等上佳補品。我身子疲乏,心思也懶散,有時嫌苦連藥也懶得吃,這些東西隻一一叫月華他們收好留用。
這日,午睡剛醒,才剛睜眼想叫人,就見到床榻前一雙熟悉的眼睛,緊皺的眉頭。
我趕緊起身,邊起來漱口邊責任一旁的丫鬟們:“皇上來了,怎麼也不叫醒我?”
胤禛沉沉地道:“別怪她們,是朕不想打擾你午睡的。”
我勉強微笑,一麵讓月華上茶,“皇上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
“.........”他看著我,麵色躊躇。
“.........”心裏一沉,難道又被我猜中了。
“眾臣皆上書詢問,為什麼朕遲遲不處理彈劾年羹堯的折子?他不僅是朝廷的將軍,更是曾經的親信、朋友。你應該清楚朕對你的感情,朕不想讓你傷心。”
“上次的事情,皇上派去的........有結果了?”我提著一口氣問。
“還未。但之前朕派去的戶部庶工孫嘉誠,朕命他隨年羹堯到西北推行火耗歸公並督管財務,卻險些被你兄長........他是曾參與彈劾年將軍的大臣之一。事情若真如言官和官員們所奏報,那麼.......“他深吸一口氣,接著道,”朕絕不允許,有任何威脅或挑戰皇權的朝臣,任意妄為,尤其,他還是朕的股肱之臣。”
“.........”我倒吸一口涼氣,喉中一緊,隨即咳了起來。我知道二哥這些年自大狂妄,驕橫跋扈,在禮儀上多有僭越也就罷了,可是居然對皇上派去的人動手,當真始料未及。
胤禛輕輕拍著我的背道,有些懊悔道,“早知你這樣沉不住氣,朕就不說了..........雲兒,這段時日,你的身體越來越差,朕不想讓你再難過.......朕這麼做,不僅僅是為了你,也希望年羹堯看在當初的知遇之恩,和........兄妹之情上,幡然醒悟。”
“二哥,他........可還有這樣的機會?”我試探道。
“之前,是朕說服你這些問題都能夠化解,所以,為了當初的決定,也要賭一把。”他一字一句地。
我真是既怕又擔心,怕二哥無法理解皇上和我的心意,擔心他在此時會更加肆無忌憚。不過既然胤禛要賭,我也隻能暫且放下這些無謂的思慮,靜觀事態發展。
很顯然地,皇上決心已定,必將對這次的事件追查到底。此時此刻,我忽然間比過去更加頓悟,無論這四方紫禁城深宮中的年貴妃,表現得多麼端莊淑良,多麼溫婉大方,所有人,還是會把這一切的事情加以關聯和想想,誰叫曆朝曆代,前朝與後宮的事情都是密不可分。
非一人之力。非我一人之力。
突然覺得很累,心裏的疲憊和倦怠,無法承擔。
二月初三,從青海回來的欽差麵見皇上,在養心殿呆了整整一下午。
隔日初五,欽天監上報“日月合璧,五星聯珠”的天象,朝廷內外都視此為奇觀,預示著大清帝國的吉兆。
胤禛本來也甚為欣喜,誰知這日下了朝,看到年將軍送來的奏折,竟在養心殿裏大發雷霆。
其時,二哥正為胤禛之前的諭旨中所言,“凡人臣圖功易,成功難;成功易,守功難;守功易,終功難。……若倚功造過,必致反恩為仇,此從來人情常有者。”如此明顯的告誡而惶恐不安,本欲上賀表,稱頌聖上夙興夜寐,勵精圖治,但表中字跡潦草,居然一時疏忽把“朝乾夕惕”誤寫為“夕惕朝乾”。胤禛看過這道實為請安的賀疏後十分不悅,斥責他有意顛倒乾坤,質疑皇上的政績和功德。
《周易.乾卦》有雲:“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意為君子應每天“自強勉力,不有止息;尋常憂懼,恒得傾危。”結果乃得“無咎”——才可以沒有災禍和過失。後來被引申為“朝乾夕惕”之語,就是早自強晚自慎。“朝乾”在前,“夕惕”在後,方顯邏輯順暢。二哥因為遭到胤禛之前關於“功臣”的訓斥,所以估計是緊既張又想盡辦法,極力澄清自己的忠誠之餘,卻不小心犯了筆誤,結果反倒事與願違,惹得龍顏大怒。
我在翊坤宮的寢殿中,聽到高無庸派來的小太監講述當時的情況,心中已猜到七八分。
我知道胤禛自康熙朝起,最恨的就是官員私相買賣,貪汙受賄,侵吞銀兩。二哥此次,真是踩在弦上了。顛倒乾坤,什麼樣的罪名?折子上的錯字,無非是個由頭,是個引線。接下來,皇上該有所動作了。
我心裏止不住一陣顫栗。雖然今天這樣的局麵,自上次送走兄長後,就有所準備和預料,但當這些真的發生在眼前時,卻還是殘存一絲僥幸心理。我的家人和親人,若不欲理睬,那真是枉顧親情。
或許,此時罪論未定,我還可以求皇上,網開一麵?
這應該永遠是我最不願麵對的一件事。
為了已“枉顧法紀”不慎“觸怒龍顏”的兄長,親自來向胤禛求情。可是,這個時候,他當真會見我嗎?
元月過後,小恙未斷,近幾日又咳嗽的厲害,臉上沒有一點血色,不得不撲了一層厚厚的粉,鏡中看著竟是憔悴至極。我執意不要月華、月榮跟著,素裝打扮停當後,讓他們抬了軟轎從最近的路去養心殿。
轎子停在了養心殿前,我一個人瑟縮地立在台階前,腳下愈發沉重,邁不出步子。半晌後,仍然猶豫著未動,一旁的太監臉色焦急,卻不敢多言,隻好靜靜等候。
我在情感和理智的交錯中踟躕徘徊,難以抉擇:身為嬪妃,理應遵守老祖宗留下“後宮不得幹政”的規矩,可這不是別人,而是我同父同母、從小敬愛和最為親近的兄長。我該如何為自己的兄長“辯白”或“挽回”這樣的錯誤,隻怕此刻在胤禛的眼中,所有的解釋都敵不過事實和證據,矯情而無力。
如果一切都已命定,那麼我的任何努力,都將把自己陷入尷尬的境地。非常之時,非常之舉,也許這時才該真正遠離一切流言和是非幹擾,守住後宮女子的本分和德行,以免讓胤禛煩上加煩。
我最不要,成為他厭惡的那種可憐人。
想到這裏,不禁釋然,轉身對門口的小太監說道:“皇上想必政務繁忙,煩請再通報高公公,我就不進去了,也別告訴皇上本宮來過就是。”
他應聲退下。
胤禛對二哥的斥責,看似隨機,實則必然。如果這一年多來,二哥若不是恃寵居功,驕橫放縱,直至不知收斂的地步,一再的竊弄權柄,觸犯朝廷的禁忌,皇上又怎會因為奏疏中寫錯的一句話而怒之斥責?進而煩之厭之?自古以來,君臣之道君臣之道,君不可無臣相輔,臣不可功高蓋主。即便身為開朝戡亂的重將寵臣,他也該時刻牢記如今年家的一切,都是皇上給的,天子之威,誰敢以身冒犯、以法挑戰?
欺騙、背叛、奢靡,胤禛皆深惡痛絕。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二哥未從胤禛的警示中認識到事情的嚴重程度,仍然驕縱不法,如今惹得胤禛的猜疑和怒氣,不是沒有緣由。如此一來,若事態嚴重不能緩解,恐怕“進不得盡其忠節,退不得保其身家”,無論如何都要被定罪,甚至難逃一死。
難逃一死,甚至家破身亡。
若二哥一人獲罪,必將牽連年氏一族。我不寒而栗,原來最為擔心懼怕的事情,終於要麵對了。
我摒退了車轎和隨從,一個人,慢慢地從養心殿,走回宮中。
我曾經無數次地回望紫禁城,卻沒有哪次如今日一般,深刻地烙印在心中。落日的餘暉裏,巍巍宮殿上覆蓋著明晃晃的金黃硫璃瓦,光亮似乎可刺痛雙眼;而那些矗立了幾百年的紅牆,仿若鮮血般凝就。
這個幾百年來巍峨顯耀的皇城,盡管歲月流逝,滄海桑田,所有人依然會不顧一切地湧了過來,不管你是否願意,都會隨著人潮不由自主地靠近它,想要擁有它。
是否身處權利的中心,再聰明的人也難免會糊塗,妄圖抓住一些虛無,最後卻輸給了自己的貪念和欲望,隻會跌得更慘。
雍正三年,四月,清明。
胤禛將四川和陝西的官員一一撤換,並發出上諭:“年羹堯舉劾失當,遣將士築城南坪,不惜番民,致驚惶生事,反以降番複叛具奏。青海蒙古饑饉,匿不上聞。怠玩昏憒,不可複任總督。”而後,立刻解除二哥的川陝總督之職,以嶽鍾琪代署總督,同時命二哥繳回撫遠大將軍印。二哥卻不肯就範,居然指使西安府鹹寧縣令朱炯收買鼓動軍民,請求為其保留川陝總督之職。
胤禛對這些舉動,已經失去之前的忍耐和憐憫之心,一切比預想的還要更快。
一個月之後,諭旨再削年羹堯太保之職,調任為杭州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