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功過(2 / 3)

“貴妃娘娘才好!皇上每次一到後宮就巴巴兒地趕著去儲秀宮,不來呢也是翻你的牌子,可見真是把妹妹放心尖兒上疼。”這話好像恭維,但我聽著卻如芒刺在背。

齊妃收言,細細端詳著她我上的衣服,眼裏閃過一絲豔羨或摻雜了其他的什麼情緒,接著道:“我聽說.......隻是聽說,朝中大臣們提議按慣例,過了年,下個開春兒就又要選秀了,不知貴妃娘娘可有耳聞?”

我望了望前殿那邊兒,胤禛這時似乎還沒有到。“宮裏如今就這麼零星幾位妃嬪,空缺多了去了,皇上也是該為子嗣多多考慮,納些新人進宮。“我嫣然道,看不出任何異樣。

說起來,如今的後宮好像確實有點與眾不同的清靜,除了登基之時冊封過幾位舊日王府的福晉和女眷後,迫於壓力隻從滿漢八旗貴族中挑又選了幾位年紀合適的女子入宮,統共不過四五位,包括啟祥宮的寧嬪和郭常在,延禧宮的安貴人、海貴人等。皇上向來對後宮的態度淡然,加之皇後待人一向寬和敦厚,所以並不存在什麼爭寵吃醋這些無聊之事。

可是,後宮的女人如果不爭,好像就少了什麼事情似的。我何嚐不明白齊妃言語背後的意思,但爭奪同一個男人的寵愛,爭奪權力和位份,爭奪一切看似珍貴但實則虛無的東西,這些都不是我心底的意願。隻是她的這些暗示在我這邊卻完全無用。若從最初的不得不爭,到後來是自願去爭,何其可悲可憐。

我隻是,不想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齊妃在我默默凝視的眼光下顯得有些訝異,又有些不屑。正當這時,前殿外一片騷動,隻聞窸窣衣料之音:皇上的禦輦到了。

殿內眾人,除皇後娘娘外,立刻陸續或跪伏或蹲膝,胤禛穩健而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他站定轉身道:”都起來罷,家宴而已,朕可是來晚了,幸虧有皇後在。“

眾人一一起身。我收回視線,正準備走到自己位置上的時候,胤禛卻回頭:“年貴妃,到朕身邊來坐。”

胤禛語畢,四下皆嘩然。我稍稍愣了下,“臣妾遵旨。”抬眼卻看見他偶露精芒和戲謔的眼神。算了,皇上麵前哪有時間矯情。於是施施然上了台階,坐在他右手邊擺著金飾餐具的桌前。

宴席開始,太監和宮女們流水般地依次向皇上麵前的金龍大宴桌、左側皇後東麵帶帷高桌,以及妃、殯、貴人等宴桌上按冷、熱、群膳、葷菜、果品的順序,先是滿洲悖悖、果盅、奶餅、奶皮及幹濕點心、醬小菜、菜纓、青醬等,其次是關東鵝、野豬肉、鹿肉、羊肉、魚、野雞、麅子等製成的菜肴。

他用自己的金鑲象牙筷夾了些我平素最喜歡吃的冬筍燴鱈魚,放在黃地綠雲龍的瓷碗裏,我欲起身謝恩,誰知這位”始作俑者“卻促狹地按住我的手:“貴妃不必多禮。”

“臣妾.........謝過皇上。”在不知道多少人五味陳雜的餘光裏,我無奈懷著“七上八下”的心情,用完這頓食不知味的家宴。

宴會過後,胤禛照例先回養心殿,繼續處理政務。

皇後的貼身女官香宜,在散席時悄聲過來告訴我說,讓我稍候下,皇後娘娘那邊想和我同行,一道回宮。

夜色如水月正圓。為了今日的家宴,內務府在宮中各處都擺滿了盆栽的菊花,有些如墨菊等還是新培育出來的珍稀品種,我一麵賞菊,一麵深吸著空氣中時時飄來隱隱的清香。

”妹妹可是久等了。”皇後關照完宴後的事務打點,嫋嫋婷婷地一路走來。

”娘娘這麼說,是要折煞嬪妾了。”我俯身行禮道。

”今兒月亮也好,暖和的天氣看樣子也沒幾日了,不如我們逛逛,走幾步權當消食罷。“

”謹雲也是這麼想,就依娘娘的。”我笑著招招手,讓香宜和月華引著幾個宮女打了燈籠走在前麵,好照亮行路。從交泰殿回到兩側的東西六宮,要先繞行乾清宮和坤寧宮,再經過西長街。經曆了白日裏的繁忙和繁華,此時的長街,顯得有些清冷和寂寥。我們慢慢地踱步,反正也沒什麼著急的事情。

”看到今日的月亮,倒讓人想起去年的中秋之時了。”皇後先開口說道。

”誰說不是呢,去年中秋我們.........曾一同在圓明園的秋翠亭中飲茶賞月,當時您還曾許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我頓了頓,生怕自己用錯了稱謂,畢竟嫡福晉已是尊貴的皇後了。

”皇上.......有時還是有些任性,怕是要給妹妹添麻煩了。”她完全沒在意,反倒想著另一件事。

”娘娘說的哪裏話,”我思量著答道,”嬪妾的麻煩,也不隻這一樁,宮中總少不了這些。”

”早知道妹妹是最明白不過的人,若有什麼其他的煩惱,不妨直言,一起想想法子,或許我也能幫上忙。”

我不禁默然。所謂“家醜不可外揚”,這件事,估計隻有自己才能解決。

”嬪妾先記下娘娘的承諾如何?今後凡謹雲有所相求,娘娘可一定要幫我才是。”我盡量放鬆語氣,笑著道。

”你這孩子,總愛這麼逞強。”皇後無奈的看著我,”我答應你就是。”

我大喜,這是求也求不來的福氣。”那嬪妾先謝過娘娘了。請受謹雲一大禮——“我拖長了聲音,準備行深蹲禮,豈料被她一把拉住,”你當我是好哄的?自然也是有事要你來辦。”

我窘迫不已,”娘娘.........姐姐是要謹雲做什麼,自當竭盡效力。”

”你知道皇帝的性子,旁人的話或許聽不進去,你若得空,定要幫著我多勸勸才是。”

”嬪妾愚鈍,娘娘說的是.........“

“保重龍體,雨露均沾。”此時已經到了永壽宮門前,皇後不慌不忙地站住道。她的目光端重沉穩,眼波清亮無暇,眼中全是信任、期盼、關切..........並無一絲嫉妒、憤恨、不滿和勉強。我頓覺羞愧萬分,又感激不已。

”是,嬪妾明白了,必當謹記於心。恭送娘娘。”這次的“大禮”她沒有攔著。

我起身,皇後對我輕輕地搖搖頭,又鼓勵地一笑。隨即轉身,在眾人的簇擁下踏進了殿門。

雍正二年,正值十月金秋。

二哥此次奉命入覲,皇上特賜雙眼花翎、四團龍補服、黃帶、紫轡、金幣,等並令長子年富襲爵。

說起來,年羹堯最早是由雍親王門下出仕,因此朝堂上無人不知曉,年大將軍一家格外受到不一樣的恩寵。繼二哥之後,大哥年希堯升於你年初升任為廣東巡撫,父親年遐齡封一等公,加太傅銜。胤禛對二哥尤為厚待,在他管轄的區域內,大小文武官員一律聽從其意見來任用。“文官自督撫以至州縣,武官自提鎮以至千把”,甚至其它地域官員的任用,也頻頻征求他的意見。凡二哥保舉的人,吏部和兵部都優先錄用。

這次回京,胤禛特賜予二哥新建府邸,關懷備至。並將年邁的父親接回京城,讓家人得以時時團聚,對父親的身體狀況,也時常以手諭告知西北軍中。在所有人眼中,“年氏一族”外有大將軍,內有貴妃,似乎一時的權勢竟是已達無以複加之鼎盛,聖寵正如日中天。

這日,二哥在養心殿謝完恩出來,胤禛特賜了他在側殿用膳,並讓高無庸來儲秀宮請了我,一並坐陪。

席間,胤禛頻頻詢問青海作戰及當地戰後安置情形等事宜,顯得隨意而客氣,二哥居然也往往忽略君臣之禮、敬謝不敏,照單全收。我留意到他曾在座位上叉腿而坐,不禁暗暗擔心。好在胤禛似乎並未注意。這頓飯我在一旁當真是吃得”膽戰心驚“,精美的吃食,味同嚼蠟。

一席午膳,賓主盡歡,皆有意猶未盡之感。

我和二哥謝過恩,便先後退出正殿。正巧回宮的路程還有一段,得以兄妹同行。

我看著多年未見的兄長,他早已不是當年籍籍無名的地方官員,而是赫赫戰功、威震朝野的大將軍。我們已有多少年未見?二哥已近不惑之年,而我,也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不經世事,隻知玩鬧的小丫頭了。他的鬢邊有點點灰白,眼角皺紋縱生。這些年,雖然飽經風霜、曆經滄桑,但整個人也因此顯得更加成熟而穩重了。

可此時我擔心的,卻是另外一些事情。機會難得,此刻不講不問清楚,下次再見麵不曉得是何年何月了。

“謹雲聽聞,二哥此次回京述職,所路過之處,前後皆有導引依仗。入京之時,還命令直隸總督、陝西巡撫等

官階之人,跪道送迎。像手下布政使、副將等這樣的軍中隨從,家裏也在京城添置房產、收養門客,不知這些傳

聞,皆可屬實?”

”貴妃娘娘從何處得知這些‘瑣事'?”如我所料,他輕易避開我的疑問。

我知道這些,是從父親派人暗自送來的幾封特別的“家書”之中。信中提到二哥人在西安都督府,令文武官員逢五逢十做班,轅門和鼓廳也畫上四角龍。許多混跡官場的鑽營之輩,眼見年將軍勢頭正勁、權力日益膨脹,遂競相奔走其門。二哥則是來者不拒,每有美差必定安插私人親信,“異己者屏斥,趨赴者薦拔”。他曾彈劾直隸巡撫趙之垣“庸劣紈絝”、“斷不可令為巡撫”,而舉薦其私人親信李維鈞。趙之垣因此丟官於是轉而投靠年門下,期間還多次送去珠寶銀兩。更有甚者,二哥還借用兵之機,虛冒軍功,使其未出籍的家奴桑成鼎、魏之耀分別當上了直隸道員和署理副將的官職。

二哥一到京城,馬車直接行駛在專供皇帝行走的道路,前來迎接的大臣跪接於廣寧門外,他也隻是騎馬而過,視若不見。路遇有其他王公大臣,下馬行禮,也僅點頭而已。皇上接見幾位立功將領之時,命他們“去甲”赴宴。將領們雖已應聲卻齊齊望向二哥,直到二哥叫他們脫去鎧甲,方才執行。“隻知大將軍不知皇上”的說辭,一時在京城大街小巷,流傳開來。

此等動作,不勝枚舉,我看得心驚肉跳眼發酸,怪不得大半生為官小心謹慎的父親為此深憂擔心。他也是無奈之下寫於我知曉,看是否可找機會能夠奉勸一二。

“二哥,剛才在禦膳席間,你可知陛見時“天子禦前箕坐”,忽視’人臣之禮‘,好在皇上沒有責怪,謹雲卻著實為此捏了把汗。”

“妹妹位列貴妃,皇後之下僅你一人,又得皇上盛寵,用不著如此小心謹慎罷?”

“二哥難道忘了,小心使得萬年船。”

“貴妃難道也忘了?”兄長看著我,也許是多年任三軍統帥、運籌帷幄讓他顯得有些盛氣淩人,“我傾力輔佐皇上、又曾助他登基;辛苦平定西北,如今被封世襲一等公,位極人臣;妹妹你在宮中又位份尊貴,且養育皇子;我們年家,總算不辜負當年先祖的期冀,風光無限。你在深宮不知道外麵的境況,多少人現在要攀附權貴,巴結你哥哥我,隻怕當下連門客都搶不上。”

我聞言深吸了一口氣,站定,神色嚴肅地緊盯二哥,”.........兄長,這樣的言辭,以後千萬莫要再提起了。“

看到我緊張而認真的樣子,他卻不以為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看來,今天的“奉勸”大約是徹底徒勞無功了。我不免在心中慨歎,要二哥在這樣的仕途得意之中時時自醒、自警,怕是十分困難。再勸下去,也隻能鬧得不歡而散——我們好不容易才能見上一麵啊。

我歎了口氣,真誠地道:“這也是為我們自己。哥哥需時時謹記,如今年家的一切全都仰仗皇上。此刻正處在風頭浪尖兒上,多少人瞄著也嫉妒著。若是因為‘驕縱’、'奢逸'出了什麼大亂子,被言官指摘,不但讓皇上為難,年氏一族也會遭人非議,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貴妃娘娘所言甚是,羹堯自當謹記在心。”他一口一個“貴妃娘娘”,不知是因我剛剛的說辭和勸解不滿,還是因為太過“注意”禮節。

這一路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一行人已走到了禦花園的門前。

“貴妃娘娘請留步,臣這就先告退了。”他從容的向我行禮,目光淡然而清冽。

“也罷,恕謹雲不再遠送。早些回去,替我問父親和嫂嫂安好。這次何時離京至西寧?”

“一個月之內,軍中不可久無統帥將領。”

“西北風冷,天氣無常,要多備些藥品才好。行軍打仗在外,難免風雨兼程、風餐露宿,大將軍.......也要多多注意身子........”到底還是有諸般不舍,我含住正在打轉兒的眼淚,哽咽道。

“請娘娘放心,願娘娘也諸事順利。”他再揖了揖,我搖搖頭,讓身後的月華扶他起來。

二哥對我笑笑,恍惚一如當年還在京城府邸的樣子,隨後轉身大步走向宮門。我看著兄長頎長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如血殘陽的餘暉中,心裏充塞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戚之感。

當時,任誰也不能預料,這居然是我們兄妹的最後一次見麵。

雍正二年,十一月,二哥自京城返回駐地青海。

十二月初,廢太子允礽病逝於禁錮地鹹安宮,終年五十一歲。

允礽喪儀按照和碩親王例。隨後,胤禛冊封允礽之子弘晳的額娘為理親王側妃,由其子贍養,其餘妾室隨個人意願擇定居所。並將允礽側福晉唐氏所出的女兒,養育於宮中,封為和碩淑慎公主。

十二月,大雪。

黃昏時當真下起了零星的雨雪,夾雜著風聲,滴濺在翊坤宮院子裏冰涼砌骨的地上,撲簌撲簌。

季冬之夜,最是寒冷刺骨。我自去年小產後,體質有些偏弱,換季之時就更加畏寒。知道我怕冷,月華很早就領著宮女們在正殿和寢殿各處門窗,掛上了厚厚的羊毛氈簾子,糊好硬硬的窗紙,每當傍晚,再點上內務府一早送來的銀炭,此刻,屋子裏一點兒都不覺得冷。我懶懶地歪在榻上,手中拿著本《悅心集》。書沒讀進去幾行,偏偏耳中一直聽著窗外的風雨聲,心思神遊。

微酣靜坐未能眠,風霰蕭蕭打窗紙。

月華和月榮在簾側不曉得在小聲嘀咕些什麼,兩人悄悄地,不敢過來打擾我。我看著他們的身影裙裾,想到她們兩個自幼跟著我,早已過了出宮嫁人的合適年齡,但幾次詢問二人都異口同聲地說不肯。這次二哥進京,一心隻想著家裏的事情,居然也粗心忘記提了。以二哥的人脈,雖然現在有些遲,我再費點心思多置辦些嫁妝,總歸還是能找到不錯的人家........

正胡亂想著,隻聽到月華和月榮脆生生的請安:”奴婢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

沒待我起身,身穿冬日常服的胤禛已經大步走進內室。

我趕緊坐直,鞋子也沒來得及穿上,就要低俯下去的瞬間,胤禛的一隻手卻穩穩地扶著我的胳膊,繼而抓著我的手問:“怎麼如此冰涼,看來身子還沒大好。”我欲搖頭,他卻半抱半扶地將我放在榻上。

“地下寒氣重,當心又著涼。”這麼忙還留心這些小事,我的眼眶有些微熱。

“以後,朕是說以後,若是隻有我們兩人的時候,不要再行大禮了。”

“宮中無秘密,皇上這是要讓臣妾為己樹敵呢。”我誠然道,卻在他的注目下,依舊行了跽禮。

“不過是個禮節,就在你的寢宮,哪有這麼嚴重。”他似乎並不介意。

“樹大才招風,臣妾是不想讓自己的家族,站在高而危險的地方,............謹雲,更不想成為後宮眾姐妹的敵意對象,在這種小事上落人閑話。”我極認真的說。

“不愧是朕的愛妃,”他微微一笑,“如果大臣們,都有你這般清醒而自律的頭腦,那朕也不必發愁了。”

是我恍惚或者花眼了麼,在自己枕邊人的眼底,居然看到了些許的滿意和試探。胤禛,果然是與眾不同的。又或許,無論誰坐上這個位子,都會如此罷。精明心細如他,會對二哥進京之後的驕縱舉動視而不見嗎,還是他故意縱容,有的放矢地暗中考察臣子的品德和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