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傳,十四阿哥去壽拜謁康熙靈柩時,胤禛隨後而到。一眾大臣早已呼拉拉地跪了一地,沒想到他卻仍然站立不跪。兄弟倆隔著眾人遙遙對視,除誠親王允祉、怡親王允祥外,身旁的侍從和大臣都驚惶不已,個個頭貼著地麵不敢多言。殘陽餘暉下的宮殿,兩個直挺挺站立的身影被無限拉長。
後來隻知道,允禵最終也未給胤禛行君臣大禮,對著康熙的靈柩連磕了九個響頭,難抑悲情,大聲痛哭而走。一旁的侍衛欲上前阻擋,他一腳踹開,大步離去。胤禛一個人靜立在大殿前,看著他,沒有任何言語。殿外的台階上投下一道墨沉沉的影子,直沒入廊柱的黑暗中。
雍正元年,三月初春。
皇上降允禵的大將軍王爵為固山貝子,封隆科多、馬齊,以及二哥年羹堯為太保,同時加封三等公。
四月,大行皇帝梓宮奉安享殿,雍正命允禵留在遵化湯泉行宮暫守皇考之陵。命怡親王允祥總理戶部,封其子弘昌為貝子。又封皇七弟淳郡王允佑為淳親王,封皇十七弟允禮為果郡王,封胤礽之子弘晳為多羅理郡王。
雍正元年,五月。
仁壽皇太後烏雅氏逝世——她身為胤禛的生母,卻至死都不肯接受皇太後的封號,生前也不肯移駕去慈寧宮居住。甚至在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刹那,對胤禛‘皇額娘’的稱呼依舊不理不睬。
康熙駕崩時,本就偏愛幼子十四阿哥的德妃,曾因胤禛的繼位而質疑自己的親生兒子,後再因胤禛對允禵的態度而傷心生氣,也一度絕食滴水不進。胤禛不分日夜苦口婆心地勸說,又不得不召回剛到達遵化的十四阿哥,她才勉強恢複進食,但最終還是因為心事鬱結,一病不起。那天,胤禛在她闔眼後,喝令所有人退下,獨自在永和宮的寢殿跪了幾個時辰,出來後卻臉色沉靜,無怒無悲。而一向身體極為健壯的允禵,也因為額娘的逝世病倒在榻,一病就是月餘,直至回遵化前,仍需人攙扶。
看著強忍悲傷的十四阿哥,再看看始終都被誤解、埋怨的胤禛,心底深覺酸楚。痛何能述?悲何能盡?這樣的母子三人,竟是難說對錯,而結局卻是每個人都要深受傷害。
皇太後逝,胤禛奉安梓宮於寧壽宮。又命允祥、允禵等陪同,親自守靈、扶陵,以示誠孝。六月,上大行皇太後諡號為孝恭皇後。葬聖祖仁皇帝於景陵,孝恭皇後祔葬。
隨後的日子,胤禛如往常一樣上朝下朝,神色清淡,似乎悲痛早已過去。但經常下了朝回到養心殿後,摒退眾人,隻留高無庸一人服侍,獨自一坐就是一下午,頭也不抬地悶聲批閱奏折,晚間就歇在養心殿側殿的暖閣裏。嫡福晉和我偶有碰麵,談及此事,也實在放心不下,擔心他不按時用膳休息,身體會吃不消。因此囑托了高無庸,要日日看著皇上的飲食睡眠,定期呈上《起居注》去坤寧宮“報備”。
登基的第一年初,胤禛甚少往來後宮。當下雖然分配了原王府中的側福晉和格格侍妾等女眷入住東西六宮,卻也還未正式冊封名號,大家都知道皇上幾乎不怎麼翻牌子,每日敬事房的管事是去了又回,回了又去,每每均向高無庸搖頭,有時甚至被雍正吩咐近日都不必再來。但夜深人靜時,他批閱奏折間中,會忽然怔怔發呆,麵色沉沉,手緊握筆,青筋跳動。此時此刻,又有誰知道他緊鎖的眉頭中,藏著多少心酸、痛苦和無奈?
這日,高無庸在坤寧宮回話時,立在我們身邊細細告訴近日狀況,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坐於上首的嫡福晉看著我問道:“妹妹可有什麼主意?”我撐頭想了會兒道:“聖祖和太後相繼薨逝,皇上傷心之餘,肩上的這副擔子又重得很,他也許隻想獨自一人靜靜,應該沒什麼大事情,姐姐毋須太過擔憂了。”
時間過的真快,轉眼又到了十二月。
登基大典舉行完畢,緊跟著就是對朝臣的加封和後妃嬪的冊封典禮。
胤禛下旨,正式冊立嫡福晉烏拉那拉氏為皇後,封長子弘時和長女的生母、側福晉李氏為齊妃,弘曆的生母鈕祜祿氏為熹妃,弘晝的生母耿氏為裕嬪,宋氏為懋嬪。而我,則在皇後大典之禮的前兩日,被冊封為貴妃。
同時,也因需要修葺部分宮殿,皇後和我暫時挪住在西邊的永壽宮及翊坤宮,齊妃居鹹福宮,熹妃、裕嬪、懋嬪分別被安排在東邊的景仁宮、鍾粹宮和承乾宮。胤禛則將靠近西邊的養心殿作為日常辦公和起居之所。
翊坤宮為內廷西六宮之一,始建於明永樂年間。原稱萬安宮,明嘉靖時改翊坤宮。宮殿位於永壽宮之北,儲秀宮之南。這裏與其他宮一樣是雙重院落格局,正殿麵闊五間,黃琉璃瓦歇頂,前後出廊。殿前設“光明盛昌”屏門,台基下有銅鳳、銅鶴、銅爐各一對。東西有配殿曰延洪殿、元和殿,後殿為體和殿,東南有井亭一座。
過了影壁即為正殿,簷下施鬥拱,梁枋飾以蘇式彩畫。門為萬字錦底、五蝠捧壽裙板隔扇門,窗為步步錦支摘窗,飾萬字團壽紋和纏枝花卉紋。明間正中鋪設著半新的青金色地磚,放置著地平寶座、屏風、香幾、宮扇,東側用花梨木透雕喜鵲登梅地罩,西側用的是透雕藤蘿鬆纏枝地罩,將正間與東、西次間隔開,東西次間與梢間以隔扇和水墨畫的屏風相隔,裏麵擺著一堆黃花梨雲龍紋大四件櫃。
殿內的家具和陳設一應俱全,想是胤禛之前已讓人來打理過。我讓月華和月榮帶著其他新近分派來的宮女,將正殿東間作為寢宮,西間為日常起居的暖閣,分別將書籍、衣物、部分寶玩、物件等一一整理好,安置在內殿。
這一日,我身穿內務府新送來的紫紅色綾羅旗裝,外搭白蓮暗紋水藍坎肩,彩邊繡繁花點點稍加顏色;梳端正典雅的雙拉翅宮廷發式,頭戴上綴朱緯薰貂朝冠:冠頂貫東珠各一枚,承之以金鳳,三層裝飾珍珠各十七個,四周綴金鳳七隻,飾有東珠各九枚,貓睛石、青金石、珊瑚若幹;發髻後插金絲八寶攢珠鏤空蘭花釵和蜜色水晶帶蕙穗的步搖;冠後護領,垂明黃色絛二,末綴寶石和青緞帶。下踏鞋頭加綴精致纓絡的馬蹄底鞋,盛裝在翊坤宮正宮前院接旨。
整個服飾自然富麗堂皇,然而我卻隻覺得頭上仿佛壓了無數個石頭。穿戴完畢起身,真是微微晃了兩下,月華趕忙上前幾步扶著我。我苦著臉立在原地未動。月榮見狀也在旁悄聲安慰道:“主子,皇上已經命一切從簡了,您再忍著點兒,很快就結束了。這一輩子就一次,無論如何也得撐著。”我點點頭,每走一步,步步都在鬱悶中,若是無人攙扶,估計自己早就因重心不穩,連這個宮門都走不出去。
祖製如此,可這身衣服卻受如此累。自上次小產後,身體還未完全恢複,我本意暗示詢問胤禛,是否可以省略冊封儀式,他卻堅持不肯。最後好說歹說,取消了朝廷四品以下的命婦朝拜這個最為冗長的環節。會不會這個封號,也如同這繁複的衣飾一樣,將成為我終身的枷鎖?
昏昏沉沉中,思想或混亂或停滯,儀式已然開始。
“側妃年氏,秉性柔嘉,克盡敬慎,恭上寬下,椒庭之禮教維嫻,堪為讚襄內政,今冊為正一品貴妃,授金冊金印。欽此。”當高無庸帶著冊封官等一幹隨從念讀完詔書後,我還恍然如在雲裏夢中——後宮諸人,皇後之下也僅有一位貴妃。我鄭重地自宣禮太監手中,接過貴妃的金冊和金印:如此的尊榮,本該高興至極,心中卻幾無可喜,隻覺如履薄冰。
此時的我,入王府為側室經年,幾度曆經喪子之徹痛、皇室情誼之反複,天恩聖寵之無常,早已不複當初的天真無邪,唯有心境,依舊能夠平淡安然。我自然清楚胤禛這些年來對二哥的推薦和提拔並非無故,他如今的重用和倚仗,也算恩威並施。胤禛自繼位後,因召撫遠大將軍允禵回京師,緊接著便命二哥直接管理大將軍印務,後又加太保,封三等公,進年邁的父親為二等公,就連遠在江南的長姐之夫婿,也由原任知縣特授蘇州織造兼管滸墅關稅務........,他似乎是要對朝堂內外宣知,對年家的榮寵。
這一年,是雍正元年,宮內宮外無人不知,年氏一族,風光榮耀,無限尊寵。可這樣盛大的榮寵,年家是否真能擔得起,我又是否能擔得起。
這麼些年別的長進暫且不提,閑暇無事時,總愛在胤禛的書房裏讀史,雖不能博通古今,但也粗略曉得,曆史上外戚獲寵,多仰仗皇權,賢者謹身奉法,尚可自強自律;貪者則狐假虎威,揚揚自得,昏昏自孽。前者雖沒有那麼多的財富與權力,卻過得安詳,也可保幾代世族平安;後者雖占有極龐大的財富與權勢,卻更易福滿禍生。
常言道:月滿則虧,水盈則溢。我多麼希望在外帶兵多年的二哥,能曆練出更長遠的目光和更廣闊的心胸,知曉盛極必衰的道理,“一心一意”地永遠做恭順而謙和的臣子。這樣的想法固然過於執著,但我們個人的榮寵可以衰減消弭,卻不能置家族的安危於不顧,無論出於何種憂慮,是否都應該在此時多多提醒二哥.........這廂惶惶惴惴地無限心思中,儀式在太監的宣禮聲中就快要完畢,我隱約看到遠處身著龍袍朝服的胤禛,踏著夕陽的光線而來,他的身影,是那麼熟悉,卻又陌生。正是:
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
斜抱雲和深見月,朦朧樹色隱昭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