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自山,水自水,時光輕輕催。
花自落,不等不追。天盡頭,不醉不歸。
怕隻怕,蒼天上星河轉命已定盤,無人能逃得過宿命。
康熙五十九年,大雪。
接連幾日的不適,居然吃不下任何東西。我以為是脾胃不合的尋常病症,確實未曾在意,倒是月華總嘀咕著要不要找大夫來看下才放心。誰想昨天在屋裏臨帖時站久不豫,竟突然暈厥了過去。
恍惚中感覺有人在輕撫臉頰,好像自己仍是那個集親人寵愛於一身的女孩兒,凡事都可遂心任意…….睜開眼,首先映入視線的是胤禛焦灼而喜悅的臉。我愣了一瞬,問道:“怎麼了?”話剛出口,胃裏一陣惡心湧上心頭,卻什麼都吐不出,隻是扶在床頭幹嘔。
胤禛半擁著我,輕拍著我的背道:“謹雲,我們又有孩子了。”我驀地抬頭看他,他點點頭道:“太醫剛剛給你診過脈,一個月了。”說著在我臉上溫柔地輕吻了下。
“王爺……”我吐得搜腸刮肚,無力地倚在床邊,隻是看著坐在對麵的胤禛。
他盯著我看了半晌,沒有說話,最後無奈地笑了笑似乎想說又未說。我接過來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然後,衝著那還在一旁偷笑的兩個丫鬟說道,“王爺有令,從今兒起,不許我出這間屋子,月華就負責端菜送飯,那麼月榮就……”
還沒說完,胤禛一把攬住我的肩吻住了我。滿心歡喜的我不曾有絲毫準備,當然也把丫頭們嚇了一跳,兩人連忙笑著退了出去。
我慢慢抬起雙臂環住了他。第三個,這是我們的第三個孩子了。兩人都不願意回憶之前的經曆,女兒和另一個孩子的夭折,曾給我們沉痛的打擊,幸好有他的扶持,我熬過了那段最痛苦的日子。所以當聽說再次有孕,我就以玩笑的語氣盡量讓自己輕鬆。胤禛也一樣,他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該和我說些什麼。不過,他也明白,此刻,無須更多言語。
又是一年,歲末將至。
我沉浸在即將再為人母的喜悅和對未來的擔憂中,胤禛還是一切如常。雍親王府裏的一切似乎都有條不紊,沒什麼特別的改變。時間總是不留情麵也不著痕跡地在我們每個人身上刻下或深或淺的印記——歲月期期不饒人,日日對鏡梳妝,在未曾察覺自己將要年華逝去的時候,王府裏的孩子卻早都脫離了稚齡,一個個長大了。長子弘時已是十六歲的俊逸少年,而弘曆和弘晝也都快要滿九歲。
每當晨起時看到胤禛的鬢邊,居然生出絲絲銀白,也隻感慨不知不覺中光陰似箭如梭。時間和世事是磨礪人最好最鋒利的武器,盡管他依然風姿俊朗,卻早已不再是我初識時那般簡單的心性了。
這一年,十三阿哥胤祥仍被閑困在府中,無須上朝,無須陪駕,更不參與政事。那個“精於騎射,發必命中,馳驟如飛”、當年一人可搏猛虎的八尺昂藏男子,如今卻落得一身頑疾。這些年,十三貝子府上經常入不敷出,若不是兆佳福晉的精心打理還有胤禛的暗中接濟,隻怕早已難撐到當下。而康熙,似乎早已忘記了還有這樣一個兒子的存在,甚至淡漠到不再遣醫問藥,想想也是心寒。早年聽胤禛提過,原來胤祥的算術書法他也曾教授,幼時還曾得皇上時常誇讚,“詩文翰墨,皆工致清新,雅擅音律,琴笛了得。”從太子初次被廢至今,已有十多年的光陰,我想起第一次在南苑馬場上見到的十三阿哥,想到胤禛口中那個文武全才、豪爽不羈的男兒,他究竟是如何一日日地挨過這看不到希望的漫長歲月?
元月前,康熙冊封誠親王胤祉之子弘晟為世子,恒溫親王胤祺之子弘升為世子,班俸均視貝子。朝中一切有關皇親的擢升和封賞,依舊與我們無關。
當時的我們,都不可能知道,將要踏入這新的一年,是影響整個雍親王府命運的關鍵一年。這次,命運再次施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能力,把每個人都卷進了曆史的漩渦中,身不由己。
康熙六十年,五月。
胤禎移師甘州(今甘肅省張掖市),企圖乘勝直搗策旺阿拉布坦的巢穴伊犁運輸困難,糧草補給很難跟上,一時沒有取得進展。
同年九月。青海郭羅克地方叛亂,在正麵進攻的同時,二哥年羹堯利用當地部落土司之間的矛盾,輔以“以番攻番”之策,迅速平定叛亂。
十月初二,夏末秋初。
我在圓明園順利產下一子,胤禛為其取名為:福慧。語出唐朝慧立《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菩薩為行,福慧雙修,智人得果,不忘其本。”也是希望他能福氣雙全,聰明伶俐,健康成長之意。
康熙六十年,十一月。
十四阿哥胤禎奉命回京述職,與康熙商議來年進剿策旺阿拉布坦事宜。
十四阿哥要回來的消息霎時傳遍紫禁城內外,朝堂內文武百官人心激蕩,都暗自猜度揣摩康熙給胤禎的最大賞賜,是否就是那把聚集了無數渴望目光的“龍椅”。
十一月二十日,“大將軍王”滿載盛譽而歸,康熙命眾位阿哥、文武百官皆出城相迎。這一天,胤禛自太和殿接迎儀式、早朝回府後,就把自己關在書房整整一下午不曾出來。我們都知道最近他隻要入宮一趟,回來便是這個樣子了。這個時候,連嫡福晉都不能擅入,勸解什麼的就更無從談起。我們姐妹幾人和福晉在屋外麵麵相覷,不曉得這樣的情勢下,該怎樣才好。
時值金秋,菊花飄香。我看到有一枝甚至不依不撓地探至書房的窗戶邊,寂寞地吐露著芬芳。然而此刻,正值多事之秋,縱有良辰美景,胤禛早也無心欣賞了。
然而第二天,他又如往常一般進宮請安議事,甚至主動請旨去十四貝勒府邸,代諸位阿哥、兄長酬謝、慰問凱旋歸來的十四阿哥,以示關懷之情。康熙亦欣然應允。
同月,二哥年羹堯亦奉詔進京入覲,康熙麵見後禦賜弓矢,並升為川陝總督,二哥遂成為西陲的重臣要員。
元旦將近,康熙念胤禎在外征戰多月辛苦勞累,特留他在京小住,以和家人共度新年。
這日,我隨胤禛進宮,也命月華與乳母抱了剛滿月的福慧,一同去永和宮給德妃娘娘請安。
剛繞過永和宮的影壁,便看到內務府送至各宮的花卉盆景,難得他們冬日裏培育出來的菊花,花朵在風中搖曳生姿,幽幽的花香彌漫在空中。走過院落,就聽到正殿裏輕聲細語地談笑聲不斷,我和胤禛對視了一眼,無巧不巧,必是十四阿哥也正在此時來探望多日未見的母妃。
我回身看了看繈褓中的福慧,胖嘟嘟的小臉上有些紅彤彤的,估計還不十分習慣外麵隆冬的溫度,正在讓乳母再緊緊鬥篷,門外負責通報的小太監早已看見了我們,立刻笑著打千兒道:“王爺吉祥、側福晉吉祥,娘娘正等著呢,說不用奴才通報了,讓您們直接進去呢!”
胤禛一麵應聲,一麵命高無庸給了太監碎銀子,便帶著我進了中廳,隻見德妃的貼身女官冬雲笑著迎上來:
“給王爺和側福晉請安,主子特意吩咐,怕小阿哥凍著,命嬤嬤拿了錦被繈褓,在暖閣裏候著呢!”。
話音方落,便聽暖閣裏德妃柔和的聲音揚起來:“是四阿哥來了嗎?快請進來!”
“是,額娘……”胤禛笑著回道,攜著我的手進了暖閣。
暖閣的各個角落都置著大號的銀質炭盆,一踏入宮門,暖風撲麵,竟似春風和煦的光景。室內溫暖如春,梅香四溢。隻見花架案上放著兩尊孔雀綠釉弦紋方口瓶,內插數枝剛剛折下來的紅梅。深翠綠的瓶身映著紅豔麗的梅花,倒也特別美麗。
德妃正懶洋洋地倚在暖閣一側的榻上,身上是紫金絲綢斜襟旗裝,外罩淡藍風毛坎肩上點綴著簇簇碎花,旗頭上插著鏤空飛鳳金步搖,垂下的流蘇輕搖,與鎏金穿花耳環相呼應——依舊如平日一般雍容華貴。榻對麵的紫檀八仙椅上,坐著身穿便裝,多時未見、現已是統帥三軍的大將軍王——十四阿哥胤禎。母子倆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話家常,十四阿哥大約正在講些行軍打仗時的趣事,逗得母親不時開懷。
見我們進來,德妃便笑著起身,招了招手:“四阿哥近來可好?雲福晉有多久沒來了?”
我趕緊福了福,笑回到:“前陣子兒媳還未出月,不曾來給娘娘請安,如今身子已大好,也特意讓他們把福慧抱過來給您瞧瞧呢。”
德妃命乳母抱著孩子走近些,又吩咐一旁的嬤嬤幫忙撤下鬥篷,換上不那麼厚的蜀錦棉製繈褓。嬤嬤這一番忙完後把福慧再遞給冬雲,冬雲伏了身子,好讓一旁的德妃看清楚。德妃仔細瞧了會兒,輕聲道:
”這個秀氣勁兒倒不像老四,還是像額娘多些........乳母可還吃的習慣?...........“又問了些日常的照顧和飲食等瑣碎事情,我也一一答了。可惜福慧此時正睡的香,也不管是祖母還是額娘,統統不理。
之後德妃命乳母和另一位嬤嬤帶著福慧下去好好休息。隨即轉頭招了招手讓我坐到她身邊,笑著打量說:“瘦是瘦了些,不過出落得越發的標致了……”
我微垂下眼眸,恭敬的曲下身子行禮:“娘娘快莫要取笑謹雲了……”
這廂,胤禛也正和胞弟互禮問安,剛過而立之年的十四阿哥本就灑脫俊逸,軍中的曆練使他更添了些許成熟和滄桑的男兒氣質。說起一些西北邊塞的見聞和行軍作戰的趣事及辛苦,胤禛側身專注地聽著,還不時有些疑問或補充,兄弟倆倒是客客氣氣,但怎麼聽著好像都少了應有的親昵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