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聲舊起西風。
醒,挑瘦燈依屏風。
詞終,惆悵卻淡卻濃,化下墨,寫在誰心中。
康熙五十六年,盛夏。
雲翻湧成夏,眼淚被歲月蒸發。
入夏以來,一向健康的冰馨卻沒有緣由地發起熱來,一連幾天高熱不退,燒得小臉蛋通紅。胤禛也急得什麼似的,一連請了好幾位禦醫來看,都隻說是季節交替不小心引起的風寒,幼兒的抵抗力較弱,但又不能用太重的藥劑,隻能先開幾個方子試試。
嫡福晉那邊也頗為擔心,日日都讓人過來幫忙照看著,月華則天天按時在後院按藥方煎藥,藥味濃重撲鼻,聞著都心酸。我感覺自己的心,也跟著那滾燙的藥罐兒一起,備受煎熬。馨兒小小年紀,如何經得起這樣病痛的折磨,臉上早已光彩全無,隻知道叫著額娘。我的心仿佛刀剜,恨不得替她受苦。
一日早上,正哄著馨兒吃藥的時候,側福晉李氏派人送來一些衣物還有藥品,衣裳說是從前二格格那邊沒用過的,還是全新放著也是浪費,便給小格格送來了。我一麵致了謝,一麵看到衣服都精致實用,便叫月華他們小心收好,可以當做平日的換洗。
這天是德妃的壽辰,本來馨兒正病著我根本無心進宮賀壽,但卻也覺得不妥。聽聞此次壽誕的宴會,經康熙特別吩咐可見重要。便隻好一早梳妝、收拾停當,又再從嫁妝中挑選了一份六麵鑲玉嵌七寶明珠的孔雀銀步搖當做賀禮,心緒不寧地與他們一起進宮賀壽。
晚宴結束回去的路上,眼皮一直跳,我幾次掀起車簾,心急如焚,隻想立刻回到女兒身邊。果不其然,剛到王府正街,就看見月榮焦急地守在側門旁,我心中一沉,沒等胤禛就先下跳了馬車。
“小姐,格格下午吵嚷著熱,因出了汗換過新衣後就開始渾身發熱,燒到大哭,此刻禦醫們還在倚雲軒.........”此刻哪裏還有心思聽她們細細說來,我提起裙裾,迅速奔向後院。
從王府大門到倚雲軒的這段路,我幾乎走了無數遍,但沒有一次,顯得如此漫長憂懼,每一步都如墜雲端。
暈過去的那一刻,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東西,然而卻異常清楚的知道,心裏有塊地方缺失了,再也無法填補。
命運是什麼,命運仿佛就是一隻看不見的手,它會把你拉進莫名的狂歡中,也會把你推進無底的深淵裏。
胤禛曾給繈褓中的女兒起名為:冰馨。寓意“一片冰心在玉壺”,希望她長大後有一顆美麗善良而玲瓏剔透之心。她幾乎承繼了父母的全部優點:我的臉型和眉目,胤禛深刻淺劃的鼻唇。一切張弛有度的線條完美融合在那張小小的臉上,顯得美麗動人。她出生就注定了掌上明珠般的寵愛,嫡福晉和其他庶母也對她偏疼有加,闔府上下,對她的關注和喜愛甚至超過了弘曆、弘晝。
冰馨才兩歲多的時候,已經開始呀呀學語,有著出人意料的聰明早慧。可是這個帶給我太多驚喜和歡樂的小生命,突然間就因為不知何時感染的一場風寒,不治而殤,就在我剛剛開始適應母親的角色時,驀然消失在我的生活裏,留給我的,隻有無盡的悲傷心痛。
也許,她來到世間,注定是曇花仙子般的命運。就如同夜空中最美麗的流星,一閃而過。
清晨,天剛蒙蒙亮。我靜靜地坐在桌前,凝望著窗外。
陣雨過後,窗外竹葉在日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接著,會是有著絢爛色彩的秋天和十月落盡樹葉掛滿紅色果實的柿子樹。四季的輪換,好像永不停歇。
手裏一直握著的,是胤禛在她剛出生時,特意找能工巧匠專門打造的玲瓏玉佩。我手指摩挲著已經被磨的有些光滑平整玉佩邊緣,神思飄忽。
身邊似乎有人和我一樣地坐著,又好像很無奈看著如同雕塑般的我,他深深地歎了口氣道:“昨日又守了一夜,好雲兒,算我求你了,休息一會兒可以嗎?”
不知道已經過去多少天,每日感覺窗外的太陽光線由弱變強,房中由亮變暗,從黑夜到白日的無數轉換,內心卻一無所覺,我就這麼一直坐著。似乎自女兒離開的那一刻起,封閉的心就沉浸在無邊黑暗之中,看不到任何人任何事。月榮和月華幾乎急到發狂,但卻仍然無法勸我恢複正常。左右為難之下,才請了胤禛過來。
胤禛見我仍無動於衷,便伸手扳過我的身子,讓我麵對著他:“謹雲,我知道你傷心痛苦,我的難過絕不會少於你分毫。但是馨兒已經走了,我們以後還會再有孩子的,相信我。我們還會如之前一樣........”
我眼神空洞,怔怔地看著他熟悉的麵龐,漸漸地想起一切,瞬時所有的影像模糊在淚眼中,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抱住他不住地自責道:“是我的錯,身為額娘卻沒照顧好她,是我的疏忽……”
胤禛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哭出來就好........這不能怪你,要論錯處,我也有……..“我愈發地無法控製,在他的懷中抽泣不止,卻不料多日未進米水,一時傷心過度竟昏了過去。
睡睡醒醒間一切都好似是夢。待漸漸清醒明白過來,霎時又記起心傷痛楚,猛然睜開眼睛叫道:“月華!”身旁立即有人回答:“奴婢在!”月榮也在旁輕聲喜道:“小姐真的醒了!”我看著她們憔悴不堪的麵容,歉疚地道:“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
“小姐說的是什麼話,隻要您能和從前一樣,我們哪有辛苦不辛苦。”月華頓了頓又低聲說:“王爺剛去休息了。這幾****一直守在這裏,晚間也就和衣歇在這邊。”
我感覺出了會兒神問:“那我晚上迷迷糊糊要水喝,是誰服侍的?”
月華道:“我們都在外間守著,裏麵隻有王爺。”
月華見我已醒,便吩咐小丫鬟端過清粥小菜來服侍我吃下,用過膳後,整個人精神恢複不少。她們正在收拾時,胤禛大步而進,月榮月華忙著請安,胤禛未曾理會隻是盯著我看,兩個丫鬟彼此對視一眼,低頭靜靜退出。
我凝視著他,馨兒若長大的話,是會像他,還是像我多一些?像他會是什麼樣子呢?可終究還是見不到了……心裏一時悲傷彌漫。我轉過頭去,眼淚滑落,也不忍看他消瘦的麵頰:“孩子是折墮凡塵的仙子,上天不願她經曆世俗的種種磨難,才又把她帶回去了。”胤禛語氣輕柔,“謹雲,你若能如此想,我放心多了........”
胤禛似乎記起我已多日足不出戶,便道:“老待在屋內悶不悶?要不,我讓他們選些你日常喜歡的書送來,不
過也別看得累著了。我說:“倒也還好,就是覺得身子有點沉,人躺久了頭暈。”
胤禛笑說:“今兒太陽很好,我帶你到外麵走走。”我點頭道:“也很想去外麵呆會,成天悶在房間裏,沒病也憋出病了,隻是身上沒什麼氣力也走不動。要不讓他們搬把藤椅放在外麵,就在外麵坐坐吧!”
康熙五十七年,二月。
康熙接到拉藏汗於拉薩城即將被攻破時寫的奏疏。不久拉藏汗被殺,拉薩陷落,西藏竟陷入準噶爾之手。消息霎時傳遍宮內外,人人都談論著遠在千裏之外的戰爭。這場戰爭關係到領土的完整,以及大清舉足輕重的統治基礎——滿蒙聯盟的成敗。準噶爾部如若控製整個西藏,就有可能借宗教之名煽動蒙古各部脫離清朝統治。
康熙日夜憂心,寢食難安,召集文武百官商議對策。就連許久不參與朝事的胤禛,都被一同傳與召見。
二月十三日,康熙命色楞將軍統率軍兵、收複西藏,西安將軍額倫特、內大臣公策旺諾爾布等隨後相助。
五月,色楞率兵前進到青藏交界之穆魯烏蘇(今青海通天河)。入藏後,色楞部接連小勝,於七月二十日深入藏地到達喀喇烏蘇(今西藏那曲)。兩軍初會,一時戰事膠著,未分明顯勝負。
康熙五十七年,夏至。
天氣悶熱,酷暑難當。
病中多時,幾乎足不出戶,沒想一轉眼已是夏季。不出院門的日子裏,偶爾也不穿旗服隻著便衣,此刻換上淺白粉色印花的掐絲旗袍的夏裝,身量已略顯輕盈,好似瘦了許多。隻把青絲鬆鬆挽上幾縷,一隻碧玉梅花琉璃珠釵斜插鬢髻中,腰間輕束一淡粉嵌鑽墜流蘇腰帶。絲帶飄飄然,在風中漾起一絲絲漣漪。
我望著窗外紛揚而落的合歡花出神。
倚雲軒內,月榮和月華悄悄地忙碌著,和丫鬟仆婦們一起動手,把屋子裏的暖色的窗簾被套、坐墊軟枕全部換下,一律改用藍色、青色、綠色等冷色調。春去夏來,又是一年周而複始。
夏末秋初,圓明園。
群芳已過,隻有深深淺淺的綠彼此別著苗頭。這幾年裏,胤禛用心地在園內栽植花草樹木,修葺並擴大了原來的規模,現在園內重新引入西山的水渠,分為前海和後海,又增添了“牡丹台”、“天然居”、“雙鶴齋”等亭台、園景。其中“雙鶴齋”一景胤禛頗為喜歡,中有詩詠堂、菱荷深處、桃花塢等,聽聞齋園是仿無錫惠山的寄暢園而建,景內栽有山桃數株。
齋內福海之畔的“深柳讀書堂”則是我最愛之地,每每夏日裏過來避暑,就算到了秋日也不想離去。於是便回明了胤禛和福晉,固定的住在這片靠近水域、綠蔭濃鬱的院落,酷暑中當真是清涼的好去處。
菱花曉映雕欄日,蓮葉香涵玉沼波。
以前兒時就曾聽父親和兄長們說起,京城的西郊,有連綿不斷的西山秀峰:玉泉山、萬壽山、萬泉莊、北海等多種地形,流泉遍地皆是,在低窪處彙成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那玉泉山的泉眼最多,水自西向東順山勢注入昆明湖,成為西郊最大的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