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暗湧(3 / 3)

我讓月華回房去取了些茶葉過來,依次地衝水、灑茶、沏泡,動作極為嫻熟。這一番下來已微微地出汗,估計臉頰略緋紅,回頭瞧見胤禛正望著我,便衝著他微微一笑。他也回笑地看著我,明朗的笑容裏含著點滴溫柔。

我在心底暗暗歎氣,歎他當著大家的麵也不知道避諱。他似乎看出我的心事,便不再注視。待沏好茶讓月華端給每人時,又見他正支著頭若有所思。我順著目光望去,但見一輪皓月當空,月色皎潔依舊,卻讓人感覺出幾分清冷和孤寂。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涼如水的夜色中,浮動著菊花馥鬱的香氣,胤禛深深吸了口氣,舉頭望月,忽然感慨道:“高處不勝寒。”我輕巧地自他手裏拿過了杯子,將舊茶倒了,另換了新茶。

見他突發愁思,坐在側首的嫡福晉和我不禁對視了一眼,她眼含笑意地看著我似是鼓勵又是許可,我便接下胤禛的話,娓娓道來:“’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王爺這是要考我們詞句麼?”

“就是,嬪妾可不諳此中道理,也不懂這些詩書。”李氏依言。

“不懂亦無妨,我們別無他求,隻要’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就好,明年此時,闔府上下,還要一同賞月

喝茶,大家說可好?”福晉也殷殷說道,同時詢問般看向胤禛。

胤禛此時哪還有不微笑頷首的道理,臉上的愁思便也一晃而過。

康熙五十七年,適逢中秋佳節。

當晚,康熙在乾清宮賜宴,各位嬪妃、阿哥、親王及各府的家眷都應邀前往。正逢團員佳節,紫禁城內,皇家氣象萬千:懸燈數盞如白晝,沿宮牆望去,兩邊的燈看不到頭,猶如星海。鼎焚檀香,衣香鬢影,珠寶生輝,喧笑不絕。正是:‘秋’到人間人似玉,燈燒月下月如銀。一輪金黃色的滿月之下,一殿的繁盛景象浸滿了月光,溫潤、朦朧、華麗而錦簇。

因為嫡福晉正犯頭痛的舊病感覺身子不適,胤禛便攜我和李氏一同赴宴。雖同為側福晉,但我們在府中的交集原本就不多,席上相互客套後便也無話。這廂酒過三巡,宴席的氣氛才有些活絡起來。隻見幾個年輕的阿哥們也開始互相逗起樂子來,紛紛相對舉杯,其中十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十七阿哥的聲音最為響亮。胤禛仍是那副淡淡的樣子,也仿佛像從無嫌隙般,同八阿哥、九阿哥談笑飲酒。

因為阿哥和親眷們均是分開就坐,一時竟也沒找到熟人。我遊目四顧,卻忽然看到離我們最遠的十三阿哥胤祥和兆佳福晉,坐在一個誰也不曾注意的角落裏,默默對飲。聽聞,前不久胤祥在府中忽然生病,所以康熙便格外“恩賜”了禦醫前去診治,並傳旨讓他“靜心休養”——這對於本就遠離朝堂,並不能常常出門的十三阿哥無非是雪上加霜。他那年輕的容顏上,原本俊朗儒雅的麵龐,此時卻是空淡輕愁的,仿佛隨風即逝般飄渺。

十二阿哥的嫡福晉富察姐姐坐的較遠,她隔著桌子微笑看向我,舉杯示意,我也回敬了下。這樣的宴會上吃吃喝喝,飲飲停停,雖無人搭話,但也可暫時放下煩惱憂愁,享受其樂。

若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那麼,這裏的每個人便是其中一份子,作為精湛的演員,合格的扮演著自己應有的角色。大家的舉手投足間似乎是合乎情理,一派平和,可轉眼的瞬間,卻掩藏著不輕易察覺的深色與猜疑。

白露。

秋日已至,微雨清冷。

秋季的北京,一層秋雨一層涼,份外愛這個月份的京城,籠罩在蒙蒙煙雨中的王府和紫禁城,冷酷生硬中平添了幾分溫柔嫵媚。人生有時就如這天色般禍福難料,剛才還細雨迷蒙,這會就倏然變為瓢潑大雨,似乎小小竹傘已不足以遮蔽漫天風雨了。

雨後的黃昏,天空鋪滿如同晚秋時一樣濃烈的晚霞,正是“窗間樹色連山淨,戶外嵐光帶水深”的美景當時,我披著厚厚的灰白相間的狐皮裘夾衣,坐在深柳書堂的庭院欄杆上,眺望福海邊一望無際的枯草和蘆葦,突然間有種異樣的感覺。隨手抓住一片飛過眼前的枯黃樹葉,輕輕地歎息:“還是逃不過掉落的命運。”

胤禛在身後幫我罩上披風,柔聲道:‘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你最近總是憂思太過,觸景傷情,這樣對身體可不好。”我回頭衝他笑笑,繼續看著飄舞的片片樹葉。一陣風吹過,漫天飛舞的葉子在風中凝固成一個淒美畫麵。(博古幽思)

康熙五十七年,秋風又起兮。

從年初就占據了整個朝議的西北戰事,再度告急。

原來之前色楞孤軍入藏作戰,與他失去聯係的署西安將軍額倫特倉卒追趕,而本應前往策應的策旺諾爾布軍卻遲疑不前,加之青海蒙古王公違背諾言,不肯派兵相援,色楞和額倫特軍最終陷入重圍,多次突圍未成。九月中下旬,色楞大軍在藏北與策淩敦多布激戰多時,彈盡糧絕,全軍覆沒。

消息傳來,朝野震動。此戰後,準噶爾更加囂張,東進到喀木地區,窺伺巴塘、裏塘,謀犯川滇。這使得不僅朝廷內部彌漫著畏戰情緒,青海部分蒙古王公,也嚇得肝膽懼裂,不願再戰。朝中一時議論紛紛,一方麵難有良策對抗,一方麵憂愁何人可再拜為統帥。

但康熙卻再度堅持己見,認為西藏屏蔽青、滇、川,出兵不僅關係到扭轉曲線戰局,如讓準噶爾部控製西藏,長期占據,邊疆講永無寧日,遂不顧多數朝臣們的反對,在此種內憂外患的緊迫形勢下,決意再次出兵。

十月十二日,十四阿哥胤禎被委以重任,任命為撫遠大將軍,由固山貝子超授王爵封大將軍王,欲統率大軍進駐青海,並以天子親禦的規格出征,出師禮極為隆重,康熙命“用正黃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樣”。

同時,康熙任命熟悉邊情、已任四川總督的二哥年羹堯,開辟由川進藏的路線,籌足糧餉,開設驛站,以供前線之需。據聞,二哥一次在奉差征糧途中,竟不顧性命以偏將身份,為及時保障前線供應而怒斥甘肅總督葛禮,卻因此受到康熙的特別重用和喜愛。

十二月,大將軍王西征之師起程時,康熙為他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儀式,“出征之王、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齊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征之王、貝勒、貝子、公並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齊集午門外。胤禎跪受敕印,謝恩行禮畢,隨敕印出午門,乘騎出德勝門。諸王、貝勒、貝子、公等並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處。大將軍胤禎望闋叩首行禮,肅隊而行。”

我完全想象不出十四阿哥出征時的榮耀光芒。身為一母同胞的兄長,胤禛立在眾人中目睹這刺眼的光芒,笑容是無奈還是苦澀?他內心可有懼怕?怕這一刻兄弟的榮耀就此永遠蓋住自己?

立冬。

冬日的紫禁城也是一片凋零景色,寒風裏抖動的枯黃樹枝映上粉飾的紅牆黃同格外突兀,好像在宣告著輝煌下循環往複的結局。

風吹亮雪花,秋去冬來,仿佛也隻是一眨眼的功夫,又是一年落雪時。

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昨天的天色沒有任何異常,可清晨醒來時,卻發現已是一個粉裝玉琢的世界了。外麵漸漸地由雪籽變為鵝毛,看著這晶瑩玉色,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喜悅和興奮,便準備興衝衝地要去踏雪。月華見我難得開心不忍拂了我的興致,隻好忙尋來大紅羽縐麵白狐狸皮的鬥篷和雪帽,給我穿戴好又囑咐月榮伴在身邊,我們便施施然地出門而去。

雪仍然飄飄蕩蕩地下著,天地間已是一片模糊,十步之外已看不太清楚。月榮撐了竹傘跟在不遠的後麵,園中四處無人。我一腳深一腳淺地隨性而走,仿佛這天地間也隻有人和雪而已。

快到年末了,這一場雪連著下了兩日,今日才放晴。不知為何,我覺得今年份外的冷,衣服穿了一層又一層,可還是覺得不暖和。月榮月華他們早早備下了夾衣和鬥篷,下雨的夜裏甚至還籠起了火盆,冬天來臨了。

一片沉寂中,下雪的聲音變的更加清晰。雪轉為凍雨,錚錚敲著屋瓦。

(烘爐觀雪)

康熙五十八年,三月,春寒仍料峭。

胤禎抵達西寧,開始指揮作戰,命平逆將軍延信由青海、定西將軍葛爾弼由川滇進軍西藏。八月,葛爾弼率部進駐拉薩。至此,西藏叛亂首戰告捷、初步平定,十四阿哥胤禎也因此威名遠播。康熙遂令立碑紀念,命宗室等起草禦製碑文。

一時之間,風雲變幻。朝堂之上,無人不稱頌“大將軍王”之威名。滿朝諸多文武大臣甚至私下認定,十四阿哥是此時康熙心中最有希望的儲位繼承者。九阿哥胤禟甚至公然語之,宣稱“十四阿哥聰明絕世、才德雙全,我弟兄們皆不如。”並熱心為胤禵試製新式戰車等軍備。看到胤禩、胤禟等人全力支持胤禎克承大統,原來支持八阿哥的一些朝臣,不禁聞風而動,轉為支持十四阿哥。

康熙也時常在眾臣麵前表露自己喜歡誠實、爽直、重情意的人。並指出:“朕之喜怒,無無即令人知者,惟以誠實為尚耳。”又曾語誇道:“十四阿哥最肖朕!”十四阿哥幾乎成為眾皇子中的第一人,無人能及。

而胤禛出於一貫地孝順之心,在康熙為政務、軍事焦頭爛額之際,也盡力為之分擔瑣事、憂愁,意見均點到為止,不會過於堅持或熱衷。雖還未公開議政,但他以過人的耐力和能力,再次不著痕跡地參予到朝事的決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