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妝欲罷,更把纖眉臨鏡畫。準待分明,和雨和煙兩不勝。
莫教星替,守取團圓終必遂。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
——納蘭性德《減字木蘭花·新月》
康熙五十一年,六月初夏。
婚禮前十天左右,內務府按旨意將“放定”所賜之物全部送到,由父親和我一一跪受後再設宴款待。二哥前些日子也差人捎信回來,說是任上未曾受詔不得回京,雖不能親自參加,卻也讓人帶了許多川地特產和賀禮。
這十天之內,登門道賀的一些舊識和賓客,幾乎要把家裏的門檻踏破。父親和我正忙的焦頭爛額、應接不暇之際,姐姐卻意外地回門。她是特意和夫家申許,從蘇州趕到京城,隻為送我出嫁。
成婚這天,竟下起了微雨。我穿著絳紅的百子刻絲喜袍,頭戴著插滿金累絲紅寶石和雙鳳銜珠金翅步搖的鳳冠,烏發中點飾珠翠倒插著鸞鳥搖珠,貴重的珠飾幾乎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看著鏡中濃妝的自己,感覺有點陌生。父親仍是不擅言辭地一直站在房裏關切地看著我,姐姐則和丫鬟們一起細心的幫我裝扮好,她眼中淚光顫動,撫著我的頭發在耳邊到:“雲兒,我們不求富貴一世,但求一生平安。皇家不比尋常,規矩禮節且不說繁重,人心也難測。你定要收斂往日心性,處處小心,恭敬謹慎…….”
我點著頭,擦了擦不爭氣的眼淚輕輕推開她,露出一抹好看的笑:“大喜的日子,要笑的……”說著讓月華接過她手中的喜帕輕柔的蓋在頭上,瞬間整個世界是一片明豔的紅……
月華和月榮作為陪嫁侍女,隨我一同此去王府。大紅的蓋頭遮擋住了大半視線,“吉時到————!”隨著這一聲唱喜,早來的喜禮嬤嬤扶了我起來一步步往外走,多少複雜的心情現在都化作一聲幾乎聽不見的輕歎——嫁為人婦的日子從這一刻要正式開始了。
轎簾被放下,眼前模糊的光亮變成了徹底的黑暗,轎子有些搖晃,耳邊充斥著滿滿的喜樂聲。走了約莫兩盞茶的功夫,喜轎慢慢停著而後落了下來,外麵不斷有人群雜鬧和哄笑的聲音。突然間似乎是有箭矢射到轎身,緊接著聽到傳來陣陣叫好。眼前的視線突然明亮,雖看不真切卻也知道轎簾被掀了起來,我自然而然地將手伸了出去順著來人的攙扶下了喜轎,跨過火盆,再牽上紅綢……
三膝跪,六升拜,九叩首.......
因早起就梳妝、穿衣,餓了大半天又折騰了許久,頭昏沉沉的被牽著行禮。嫁入皇家,禮數更不容稍廢,待到拜完天地,由喜娘引入走進三四進院落的喜房時,鬢間已微有汗意。
喜房外禮樂聲正濃,越發顯得房內安靜,扶我進房的丫鬟開口道:“王爺如今在正廳酒酬賓客,一時半刻恐怕脫不得身。請側福晉稍適休息,奴婢就在門外侯著,有事隻管吩咐。”
我應了聲‘好’,隨即覺得肩膀酸痛難受,剛剛行禮時還未曾發覺。頂著這壓人的鳳冠走了這麼久,脖子都快直不起來了。身體明明十分疲憊,心裏卻是莫名地醒覺。
這一下不曉得枯坐了多久,月榮和月華也不在身旁甚是無聊,聽得屋外的人聲嘈雜好似漸漸弱了下去。新房的床榻上估計按老規矩,大紅的百子被下放著紅棗、桂圓、蓮子、花生、白果等寓意吉祥的幹果,可坐著卻實在硌得慌,隻是眼下裏這會兒我也沒功夫去計較這些,因為透過眼前的紅綢和略微局限的視線,看到一雙靴子慢慢的走了過來,五步,三步,一步……
蓋頭被掀開,我眼前一亮。胤禛好像比上次見麵時更加清瘦了,神色卻是從未有過的柔和,他向前幾步撩起袍子挨著榻邊坐了下來,喜禮嬤嬤連忙將衣角打成了一個結——
“願王爺和側福晉永結同心,請飲合巹酒!”
我睫毛稍顫,說不出這會兒是個什麼感覺。他從嬤嬤手中接過了酒杯,然後輕柔的繞過手臂,抬手飲盡。目光一直沒有從我身上移開,此時臉上的緋紅更讓他瞧見了我的緊張和不安,眼底深處似乎劃過一絲笑意。
“餓了吧?”
“嗯?”我剛想搖頭,卻又不自覺地點了點頭。臉越發燙了。
頭上沉重的禮冠讓點頭的動作不太明顯,可胤禛卻看得真切,笑意更濃地朝喜禮嬤嬤揮了揮手,端上了一個還冒著熱氣的青瓷小碗——
“請側福晉用子孫餑餑,以後子孫滿堂!”
皇家的婚禮端得就是一個莊重繁瑣複雜,一環套著一環可謂根本沒有一點兒喘氣的功夫,這麼一天下來不餓才怪。這些隻過了一下沸水外熟裏生的子孫餑餑就是要借著這股餓勁兒才能咽得下去,我想也沒想接過筷子就夾起餑餑咬了一口,然後嚼都不嚼就直接吞了下去。哪料塞的太急一時反被嗆住,
“咳,咳,咳.............”胤禛見狀不忍,扶著我的肩對一旁侍立的月華道:“快拿碗茶來。”
”我已吩咐人備了宵夜,誰知道你吃這個吃得這麼急........“我看他又著急又好像憋著笑,一直繃緊的表情和心緒,頓時放鬆下來。
旁邊的喜禮嬤嬤卻不肯放過我,還接著問道:“側福晉,生不生,生不生啊.......”
“生........咳,咳,咳.............”我忙不迭的點著頭,一邊趕緊灌下月華拿過的茶,好不容易才止住。心想人家不過就是餓的慌嘛,您倒是早點說啊。
好不容易折騰完,嬤嬤和丫鬟們都陸續退下,這才忽然發現,裝飾得紅光瀲灩的寂靜新房裏,隻剩他和我了。
不敢對視那道灼灼的目光,我局促地低下頭,撫弄著自己的裙擺。
仿佛察覺到我略有所思,床邊的人轉身麵向我,拉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溫熱的掌心中,繼而緊緊握住。
“從此刻起,一切有我,你不再是一個人了。”抬起頭,他如寒星般的雙目中透著絲絲暖意,我看見自己在其中的倒影,不知覺地淪陷其中。
“胤禛,”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不求一生一世,但求始終能陪彼此相伴,此願足矣。”我一字一字地講出,看著他如墨潭般的眼睛,仿佛要看到最深處似的。
他輕輕地攬過我,靠在這個將要托付一生的人的肩上,我覺得分外心安。
芳草無盡花無語,紅燭搖影昏羅帳。
自母親去世後的那場大病,我睡眠一直很輕,稍有響動就會警醒。清晨剛剛覺得外麵似已有光亮,心想不曉得是什麼時辰了,又不想打擾外側熟睡的胤禛,才翻了個身躺著,就聽外麵有聲音道:
“王爺,卯時已過,該起了。”
這才驚覺原來外麵一直有人守著,我忙想起來套好衣服。誰料動靜一大,身旁的胤禛也醒了。見我準備穿戴,他道:“不困嗎,怎麼不多睡會兒,今日可還有的忙呢。”
“嗯,還好,我睡得一向較淺,不礙事。”我把架子上他的衣服遞過來,想先服侍他穿好,怎奈他卻玩笑似的按住我忙著係鎖扣的手不放,我正想假裝嗔怒,卻聽他開口道:
“進來吧。”
房門被推開,一個年齡不大、麵貌清秀的領班太監領著幾個人進來。後麵跟著昨日的嬤嬤,還有丫環若幹,月華、月榮也在其中。一眾奴仆齊齊跪拜行禮。為首的那個年輕人道:
“奴才高無庸給王爺請安,王爺吉祥,給側福晉請安,側福晉吉祥。”
“奴婢給王爺請安,王爺吉祥,給側福晉請安,側福晉吉祥。”
“都起來吧。”胤禛應道。
簡單地用了下早膳後,我要準備去給其他福晉見禮。想著這是第一次在府中和其他人見麵,便選了一件略顯簡單月白色錦衣旗袍,桃紅色的絲線繡出朵朵怒放的梅花,從裙擺一直延伸到腰際,清雅而不失華貴。外加披一件淺紫色的敞口紗衣,舉動間皆引得紗衣有些波光流動之感。頭發用粉白色相間的絲帶,綰出個略有些繁雜的三把旗頭式,發髫上插著之前胤禛送我的梅花玉簪,將額前薄而長的劉海梳的整齊嚴謹。
但見鏡中的女子,黛色柳葉眉彎彎,愈發顯得皮膚白皙細膩,透著健康的光澤。
著裝完畢,看到一旁的胤禛仿佛沒打算先行離開,尋思著這是要一同去正院了。我卻知道側福晉的規矩,便沒有和他一起出門,慢悠悠地差四五步跟在後麵,拉開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