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正當秋分,我吩咐月榮和月華,把園子裏夏季的花卉種子收齊,好待來年春培。再采摘些上好的秋菊花瓣來,晾曬幹以備冬日的用茶。誰想胤禛下朝後,朝服都沒換也未帶隨從就踏進倚雲軒,正在院中侍弄花草的月華尚未來得及回報,人已進了屋內。
我正欠身坐於軟榻前,繡著前兩天在弘曆額娘鈕祜祿氏處剛描好的木蘭花樣,隻見他一言不發,神色抑鬱地落坐在對麵的紫檀木椅上,雙目緊闔,薄薄的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線。我等了會兒,尋思著要不要開口詢問,卻忽然聽他道:
“今日上朝後,皇阿瑪以禦筆朱批,向諸位阿哥、大臣等宣諭了再度廢黜太子的詔書。”
我心中大驚,想到原來連日裏他的情況是為此事心焦煩悶。皇太子的德行雖不出眾,卻是康熙最喜愛的兒子,從小親自教導。大概因為特別溺愛,雖已看出胤礽實非繼承大統的合適人選,可對結發妻子孝誠仁皇後赫舍裏氏的感情,讓康熙在廢與不廢之間徘徊——之前廢而複立之舉即可證明。這次再度廢黜也應是下定決心了。
胤礽身為太子三十年有餘,其中牽扯朋黨之多,涉及朝廷重臣之數量,更無法輕易估算。兩立兩廢已是心力交瘁,今日此詔,使朝堂之上波瀾暗湧,又不知要生出多少變故來。曆朝曆代的儲君之變,朝野無不為之傾動,輕則貶黜為庶民、重則生死難料,不知這一次,胤礽的命運又將會如何?
我放下繡樣,走到他身旁,輕輕地把手放在他的額頭上,用手指梳理眉毛道,“你的負擔太重了。”
胤禛握住我的手:“這麼冷,是不是衣裳穿少了。”我關切地看著他,搖搖頭。
他沉默良久,緊緊地用雙手合著我的手不曾鬆開,但這一刻,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溫暖。
“此次廢黜之事,會牽涉到你麼?”幾次躊躇之下,還是問了這個最關心的問題。若不主動問起,以胤禛那就算有天大的負擔也要自己一背到底的性格,估計是不可能告訴我的。
我的怕多半藏在心底不輕易表露,但也仍會時刻在意他的處境。怕他為難,怕他被猜忌,怕他至高無上的皇阿瑪會遷怒,怕他遭遇與最親密兄弟同樣的斥責和禁足。
“暫時還沒有,但上次因為十三弟的事情..........皇阿瑪隻是稍做警示奉告,並沒有公開譴責.......如果被懷疑,也是在所難免........不過無論如何,我都要護得你們周全,絕不讓外麵的波瀾影響府中...........”
我一時無語屏住氣息,他抬眼,見我一直盯著他的臉看,遂有些納悶地鬆開我的手道:“在想什麼?”
我低頭輕笑:“在想我到底嫁了一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會對你好,疼愛你一輩子的人。”
一句話而已,但我知道胤禛不是個輕易表露感情的人,不禁心神觸動。見他神情稍緩,本想抽開手去為他倒杯茶,誰料剛一轉身就被胤禛又一把拉回了懷裏,他眉頭依舊皺著、閉上雙眼道:“我好累。”
我也緊緊地回抱他:“謹雲知道。”。
“我曾經.........想成為一個親貴賢王,盡己所能做出一番事業,甚至能懲奸揚善,激濁揚清。可現在……我覺得自己做不到了。”我抬起頭望著他。
胤禛睜開眼看著前方,眼神有些迷茫,繼續道:“身為皇子處在權力中心,難免產生欲望。但現在看來,這不僅是欲望,而是本能。”他緩緩放開我,走到窗前,“人如棋子,命如棋盤。要想做大事就不能安於現狀,否則不僅功難成,連最起碼的公正也無法得到……..”
他扶著窗棱,眉毛緊蹙隱有悲憤,“這世上,下棋的唯有一人。”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清楚的知道胤禛想說的是什麼,這個位置就是——皇位。我從來沒想過這些,但是也從來沒懷疑過胤禛的能力與特質,他注定不會是一個庸碌的人。爭儲是每朝每代都會有的事情,奪嫡之路更不可能是坦途……..兄弟相殘、父子反目、血流成河,想想都會讓人恐懼寒顫。不去想不敢想,我怕胤禛受到傷害,但我也明白,許多事非人力所能控製,它們不會按照你一如既往的期望發展,帝王家永遠充滿無可避免的爭鬥和痛苦。
就像這次的“奉告”,明明不公平卻隻能接受,還要滿麵歡喜的謝恩。不僅如此,我幾乎可以想見,在這樣一個虎視眈眈的環境中,以胤禛的資質是絕不會被忽視的,即便他無心也是枉然,那樣的話,同樣會受到傷害。
此刻,我終於清楚地意識到,雖然胤禛曾竭力地想置身事外,卻依然一步一步地陷了進去。
胤禛看到我臉上驚訝、擔憂、關切………複雜的表情,大約也猜到了我的心思。他苦笑了一下,說道:“我這一步踏出去,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
善於未雨綢繆的人,居然會設想最糟糕的境況。我雙眼微熱,半響才道:“二哥他.......如何能幫到你?........“話一出口立刻覺得有些多餘,以胤禛的智慧和謀略,這些大概早有打算。“無論怎樣,你的決定也是我的........既已‘執子之手’,就要做到‘與子偕老’.......”我搖著他的手,盡量放鬆語氣。
話還未說完,他猛地走過來把我拽進懷裏,驚呼聲未出口,已被他的唇舌擋住。
又到了分別的日子。
秋風瑟瑟,落葉紛紛。
年年歲歲,秋景相似,歲歲年年,人已不同。一年四季的景致中,我獨愛秋天,可此時的秋天,卻成為與家人的告別之季。
我靜默無語佇立,目送著城門外二哥和父親漸漸遠去的車駕身影。如今,母親早已不在,父親又將離開,親人都在遠方漸不可及,而我也已嫁為人婦,年少時的種種無憂無慮、無牽無絆,早已成為陳跡,再不會有。想到天各一方的家人不知何日才能再團聚,還是忍不住傷心難抑的輕啜。
胤禛在身後一麵為我拿過鬥篷披上,一麵環住我的肩安慰道:“好雲兒,別哭了好嗎,再哭就要傷身子了。我曉得你的心思,你還有我……...”我反到被他越勸越傷心,這一嗚嗚咽咽眼淚更是難以止住,便也不顧身旁還有隨侍的人,就回頭轉身伸手抱著他,他也緊緊複緊緊地摟住我在懷裏。
康熙五十一年,初冬。
十月十二日,皇太子胤礽複以罪廢,禁錮於鹹安宮。人心惶惶難測中,已經是十一月。各個派係的鬥爭越發激化,有人力保太子,也有人曆數太子惡行,說他貪淫好色,不諳政務,舉措失當。一時間紛紛擾擾,黑臉紅臉,你方唱罷,他又登場。
十一月五日,康熙終將廢皇太子事遣官告祭天地、太廟、社稷。同時向諸皇子宣布:“皇太子自複立以來,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業斷不可托付此人。朕已奏聞皇太後,著將允礽拘執看守。”並要求諸臣:“各當絕念,傾心向主,共享太平。後若有奏請皇太子已經改過從善、應當釋放者,朕即誅之。”
胤禛這兩個多月以來,因康熙之前所謂的“奉告”,對外自稱“閉門思過”而不再上朝議事。他漸漸從朝中大小事務中抽身而退,表現得更加低調,愈發的深居簡出,謝絕一切朝務,“安心”在家做起了“富貴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