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前三白,春到西園還見雪。紅紫花遲,借作東風萬玉枝。
歸田計決,麥飯熟時應快活。心在高樓,身在山陰一葉舟。
——南宋範成大《減字木蘭花》
康熙五十一年,冬。
嫁入王府之後的第一個農曆年,終於在瑣碎的平淡和猝不及防的風雲變幻交替中,悄然渡過。
胤禛已有數月不再去上朝,憑空多出許多閑賦的時間來,我就變著法兒的想為他解悶開心。至少,可以在這樣一段日子裏,讓他暫且放下心中重負,如常人一樣,過幾天自少年時代就不能夠擁有的輕鬆時光。至於今後,他一定有自己的計劃和想法,現在擔心也為時尚早,不如索性先不去管那麼多。
康熙五十二年,立春。
深夜,屋外仍是冬寒料峭,角落裏攏著的炭盆火還未熄,室內溫暖如春。胤禛睡著了,之前偷偷地轉而假寐,借著窗外的微光,正好趁此可以仔細端詳他平靜的麵龐,熟睡中的他,眉頭依然微微緊蹙。也許,隻有在這一刻,他才是真正的自己,才能卸下身為皇子、親王的壓力和負擔。
窗外一規圓月,如新磨之鏡,清光格外皎潔。夜色中周圍顯得很靜,胤禛就躺在我身邊,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刹那間感覺兩個人的心似乎貼近了很多,其餘紛擾的瑣事也風卷殘雲般地消散。
月光透過樹葉,斑駁的光影照在窗棱上,映出一窗剪影。隔著倚雲軒稀疏有致的楠木窗子向外望去,隻見蒼穹的星芒一閃一閃,每一顆都如此耀眼奪目。多麼想把眼前靜好的歲月留住,就這麼和他一起,永遠廝守。
雨水。
下了一整天的雨,恰似文人墨客筆下的“春雨寂寥”的日子,從倚雲軒臥室旁書齋的窗戶望去,灰蒙蒙的小雨仿佛從噴霧裏噴出,一團團地自北方隨風飄來,斜斜的掠過庭院中的樹林,春靄夾著薄霧籠罩了一切。
雨絲飄灑,初春時分的草尤是清潤翠綠,泥土味的空氣竄進呼吸,人的心情也變得明朗。春雨過後,樹葉比平時更加新綠,如美人重新梳妝打扮,愈顯容光煥發。我和衣靠在門上,看著帶了雨水和露珠的竹葉在清晨的微風中,一陣搖晃,水珠就像一陣驟雨似地落在鬆軟的沙土上。
已近黃昏,暮色夾著煙氣雨霧,濃濃重重,像要獨霸天下似的。院外有成群成陣像一片片墨點似的老鴉在樹顛上來回盤旋,此呼彼和,噪個不休。胤禛不知何時悄然來到身後,拿了鬥篷給我披好,雙手卻依舊環住肩沒有離開。我回頭,看見他平靜的雙眸,兩人相視而笑。(倚門觀竹)
驚蟄。
圓明園是康熙四十八年賜予胤禛的園子,靠近西山,緊鄰皇帝的行轅暢春園。京城暑熱嚴重的夏季,康熙每年二月初二起直至十月初十,多半時間都在園內接見朝臣、處理政務。自從在周邊賜熙春園給三阿哥胤祉、圓明園給胤禛之後,以“方便覲見”為名,諸皇子們也都紛紛在附近圈地建墅,帶上家眷一起到西郊別院住上幾個月。許多花園均分布在暢春園的東、西、南三麵,眾星拱月般環繞其周圍。
說來這“圓明園”還是由康熙親自命名的,禦書三字匾牌,懸掛於圓明殿的上方。胤禛對此園的喜愛遠甚於王府,這幾年來命人悉心打點,種植花草樹木,增建些亭台樓閣,今年年初又在拓寬西邊。遠離朝務後,他更是勤於“奔波”,甚至在園內自己動手打理起莊稼和草蔬等植物來。福晉和我們偶爾閑談中說起,唏噓之餘又無可奈何。堂堂的雍親王,如今倒成了“伺農”專家,真真讓人哭笑不得。
黃昏來臨,晚霞像火焰一般地燃燒,遮掩了半個天空。黛黑色的山巒像巨鯨的大口,不知不覺地將落日吞食了。花園周圍的空氣似乎特別清澈,像玻璃一樣。
春分。
相較於規整的府邸,我倒也如他一般,十分喜歡自然的園林景致,郊外的視野開闊非城中可比。有時胤禛在園
子裏忙碌指點,我便坐在一旁相陪,或看著他發呆出神,或迷戀於黃昏晚霞等別樣景色。
春風和煦,朝霞易散,晚霞更美麗旖旎。傍晚時分,一輪圓圓的紅日悠悠地在山那邊落下。雲彩仿佛刷子般一點點向太陽正中掃去,一幅圖畫躍然眼前,暮色從遠山外暗暗襲來,山色一刻兒深赭一刻兒淡青地轉換著顏色,晚上,月亮升了起來,仿佛大紅燈籠般掛在天空。本以為會下雨,沒想到是一個水般朦朧的夜晚。
清明。
圓明園裏櫻花盛開,青翠的落葉鬆看起來就像是十五六歲的少年,而粉紅的海棠則宛如十四五歲的少女般模樣,還有紫色的杜鵑、桃紅的雪柳、紅白相間的山茶花。這兩年,胤禛知我懷念南方故土,便不惜耗費重金搜羅一些名貴花木,找花匠移植在園子裏。夏秋時節悉心照料,冬日則建了暖蓬小心嗬護。每年此時,花朵就爭相怒放,楓樹、槭樹、楊樹、銀杏也都紛紛發出嫩芽,正是:滿園春色關不住。
時值春夏交接,午後的小雨細密而綿長,彙聚成滴的雨珠滾過嫩葉順勢滑落。在倚雲軒看書倦了,常常手握卷書低低吟誦,看著窗外無盡的雨發呆。雨打在黃綠相間的琉璃瓦上濺起白色圓珠,雨簾顯得格外晶瑩剔透。
(撫書低吟)
夏至。
轉眼已是初夏,濃濃綠蔭不僅陰涼了庭院,就連整個園子和樓閣建築都蒙上了一層淡淡地綠意。這段時間也不知怎麼分外貪睡,一覺醒來已是暮色四起,淅淅瀝瀝的小雨竟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透過細雨傳來的西山鍾聲,比以往更為輕柔悠長。
夏日的傍晚,燕雀的狂噪穿過暮靄,在天空回繞。正是“日暮北風吹雨去,數峰青瘦出雲來”。
好像才五更天,迷蒙中聽到京西碧雲寺的晨鍾。掀起榻上的簾子起身探去,隻見窗格外天色已微亮。果然夏天時日漸長,黑夜見短。我輕手輕腳地起來穿戴,隨手拿了件銀白色的兔毛風衣裹上,在院子裏慢悠悠地晃著。
涼爽的晨風吹過,十分舒服。這時不知誰家的一隻虎紋貓跳牆而入,蹲在花盆邊“喵喵”大聲叫。我生怕吵醒還在熟睡的胤禛,撚了根樹枝作勢要追打,它卻一躍而起直爬上樹,任我在下麵著急。聽到身後有強忍著的笑音,不用回頭也知是誰,我轉身欲做嗔怒狀,卻瞬間被他溫暖的笑容融化,沒了言語。(撚珠觀貓)
風吹雨成花,時間當真追不上白馬。恍惚之中,又是一年。
這一年,胤禛從繁瑣朝務中徹底抽身,做起了自在的“圓明主人”。除了平日裏往返圓明園和王府,他還常常惦記著胤祥,時時派人去十三阿哥府暗地裏照看。
胤祥自被康熙禁足後,家中門庭冷落,僅靠微博的薪俸維持生計。去年冬天就發作了嚴重的腿疾”鶴膝風“,隻是他的傲氣甚大,隱忍倔強不曾就醫。直至今年聽兆佳福晉哭訴,已經嚴重到無法下床,胤禛和我們才知道。胤禛又急又氣,又不敢去麻煩太醫院,隻好私下遍尋名醫,請大夫上門診治。此為後話。
朝堂之上,二廢太子的風波表麵看上去已平複下來,可更大的爭鬥也許才剛剛開始,且開始漸漸由暗處轉至明處。太子逐漸被孤立,貌似傾覆,雖偶有朝臣上書請康熙盡快立儲以定人心,但皇上卻遲遲未有任何回複,甚至斥責還在為胤礽爭取機會的大臣翰林院檢討朱天保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