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已過花甲之年的父親,上書皇上“自陳年逾六十,衰疾日甚,懇請休致”。二月戊子即得旨,聖上特“準其原官休致”(按原官原級休致意為休致後仍享全俸,此為加恩優渥之舉),回京養老。
父親大半生生為官謹慎,也算是勤政愛民,深蒙聖眷。離開武昌之前,命人特別建造了陳丹赤專祠於武昌,並掛上康熙皇帝的親筆賜書“丹心炳冊”之匾額,以為紀念。
因祖上一直是科舉出身,父親對家中的男孩兒要求相對嚴格,也寄予他們深厚希望,能夠靠自己的努力再次振興家族。長兄希堯生於康熙十年,是家中的長子。早年從筆帖式,累任至安徽布政使,不過似乎大哥的精力也沒有放在做官上,外放從四品的文官一做就是多年。聽家裏的老嬤嬤說,青年時的他就“表現”出對“西方”的文學藝術之喜愛,尤愛鑽研製窯技藝,對琺琅彩情有獨鍾。他精於繪畫又喜好音樂,工畫山水、花卉,還曾師從廣陵琴派的傳人。當下家中各個廳堂裏掛著的許多丹青妙筆的畫作,皆出自大哥之手。
可惜大哥很早就離家出仕,獨立門戶,加之生母早亡,隻有逢重要年節或父親的壽辰時,才攜妻眷回家。所以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幾乎很少有對他的完整印象。
二哥羹堯生於康熙十八年,好武多勝於文,剛滿二十歲便參加了省內會試,中武進士。之後於京西暢春園經由康熙躬親核試,欽點為庶吉士。這一年,恰逢二哥在京城的庶常館肄業,已經準備要入翰林院任職。
可是,對正處於“最愜意”時節的我,”搬家“、”遷居“似乎不是什麼好“兆頭”。正所謂美景不長,父親奉旨卸任回京,二哥也過了殿試不日即將上任為翰林院檢討,全家隨即遷往京城新府。這意味著我要離開熟稔的南方故土和玩伴,沒準兒還得和京城那些“淑女”的達官小姐們一樣,從頭開始學習什麼宮廷禮儀規矩,三從四德........,一想到這些,我就頭疼。
家中雖非重男輕女,父母自小也給我們姐妹特意聘請了師傅來教書,但我從來都是玩心甚重,課業也不曾真正放在心上。歸京在即,方才試著靜下心來,偶爾揀起荒廢的功課。反倒是姐姐不時地嘲笑我,“這才有點像是待選秀女的樣子了,讓我看看,準備得如何了?“我隻管拿眼睛瞪她,也不理睬,依舊念我的《詩經》。
初到京城的日子還真夠寂寞無聊,府裏能見到的隻有姐姐、月榮和月華。姐姐謹元長我五歲,生性喜靜,不好出門,三年前因偶然得了一場風寒而錯過秀女大選,去年年下裏就已由長輩們選好了胡家夫婿,隻等秋日來臨嫁去蘇州。她每日最大的心願就是守在房裏做做女紅刺繡,練練字畫,硬拉都拉不出屋。倆人拉扯間還時不時會板著一張俏臉勸我說:
“雲兒你也該收收心了,再過段時間可就要選秀或定親,還這般淘氣不成?不學無術,怕是將來夫君也不好找呢,誰娶了你可是添堵!”一席話說得我“無地自容”,為了免聽她嘮叨,索性就再不去煩她了。
可如此一來,母親也少不了在旁幫腔,聽得我心中長草、耳中生繭。在旗女子的“選秀”大劫怕是想逃也逃不掉的,可是”夫君?“這個屬於遙遠未來的代名詞,誰又能說得準呢,為何要現下就開始盤算操心。命運無邊心無邊,此事多想無益,隻能聽任天命。天命卻也是無常,不知道我的命運,到底會走向哪個終點。
康熙四十七年,京城,初春。
自來到京城,最不習慣的還是北方漫長的冬天。南方的冬季雖也陰冷難耐,畢竟時節短,忍忍就過去了。但是這裏可不一樣:秋天之後冬天總是來得很快,在還沒有品夠秋天的味道時,它就被冬天的風給吹跑了。每年十一月左右就要入冬,家家都要提前在房間裏放置好炭盆以備取暖,夜裏也不能熄了。室內因每日有了炭火而溫暖如春,窗外則是另一個世界:大雪紛飛,萬物消弭枯瘦。
以前小時候總聽父親說道,北京的冬天最冷時,水滴一落下來,就成了冰,寒風刺骨走在外麵街市上,鼻子都變得紅彤彤的,一碰就痛。我還在幻想這是怎樣的誇張,如今來了才曉得所言不假:十二月或下了初雪,再過了冬至,便一天勝似一天地寒冷,“數九以來,朔風吹,寒氣逼人。”而北風也是不一樣的猛勁,冷氣似乎是要穿透了骨頭。街邊的冷風不停地刮著,似一把把鋒利的小刀,直刺得臉生疼。太陽雖然照耀著大地,可就連那陽光也是冷的。冷的奇異,也冷的安心。
不過,一到四月,春天的氣息就蘇醒了。四月的太陽最招人喜歡,恰到好處的溫暖。母親在府中忙著張羅裁製父親和我們春夏的新衣,我則趁機變著法兒的“逃課”玩耍。很喜歡春光明媚的天氣,於是命人在府中花園紮了個極高的秋千,每日都帶著丫鬟們去玩鬧一番。
側側輕寒剪剪風,杏花飄雪小桃紅。轉眼間,冬去春來。
北方的春天也不同,總比其他季節要鮮亮熱鬧。春日裏,早櫻紛紛,園子裏梨花杏花桃花開成銀白紅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