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京之後,母親倒是也幫著準備了幾套和滿族女孩子們一樣的旗裝,可是,我怎麼也穿不慣那些硬邦邦直筒式的旗袍裙,在家玩耍或外出時,為了方便多半還是著原來的漢裝衣裙。
這日春光正好,午睡剛起,我隨意挽了綰頭發,便一溜小跑來到後花園。人坐在蕩得極高的秋千上,眼裏卻始終望著院中那棵最高的銀杏樹,心想著不知何時才能有機會一展“身手”,爬上去看看那個心心念念的雲雀窩。
正推著秋千的月華不曉得看到什麼東西晃了神,忽然間繩上的力道一鬆,原本就沒有坐實的我瞬時失去重心,眼看就要從高處跌落,饒是平日裏膽大妄為,此刻卻也心神俱慌,念叨著“想必不死也是重傷”之時,卻穩穩落在一個熟悉而結實的懷抱裏。
不用抬頭也能知道,接下“人”的是平日裏最疼我的二哥。我躡喏著低頭無語,大氣兒也不敢喘一下,隻怕開口不開口怎麼都是錯。身為官家小姐,不在書房讀書也不在閨中女紅,整日隻愛領著府邸的丫鬟們,瘋瘋癲癲上竄下跳的爬樹上房,居然還從自己紮的秋千上摔了下來,真真是丟盡了該有的淑女風範,失了大家閨秀的顏麵。
正胡思亂想著,隻聽見頭頂一聲沉悶的“嗯哼!”,估計是二哥的刻意提醒,我馬上機靈地從他沉穩的臂彎中跳落於地,站直了身低著頭,思忖著先來個主動認罪也不為過。順目意外地看到他身旁另一雙藏藍的馬靴,原來是還有陌生客人,難怪他如此著意提醒我注意“德容”。
“謹雲,越發沒規矩了,也不怕讓貴客見笑。”二哥微微欠身道。“貴客?”管他哪裏來的什麼貴客,這個情形最好還是腳底抹油“溜”為上策。隻聽他繼續恭敬地道:“這是舍下幼妹,因平日裏家人寵溺慣了,若有莽撞之處,還望貝勒爺見諒。”
貝勒爺?莫不是哪位阿哥或皇親國戚?父兄們素日裏就極愛惜麵子,這下可窘大了。要是我這副“衣衫不整鬢釵散亂”的模樣落在“貴客”麵前,被父親母親知道豈還了得?
於是趕緊收起心性,拂了拂鬢邊碎發,準備好模式化的“滿洲格格”微笑,慢慢將雙手放於膝上略伏身道:
“謹雲見過貝勒爺,貝勒爺吉祥。”
等了半晌,隻聽得一聲低沉的“免禮吧”。我微微仰起頭,卻正巧對上一張略顯蒼白的臉。
此時正是午後,刺眼的陽光照在他臉上,皮膚白皙得叫人有些嫉妒。一雙氤氳的眼眸近在咫尺,如墨潭般深暗無底。眸靜如無波的水麵,一點黑色瞳芒閃耀其中,絢爛地就象夜空中的宸星。
星星倒映在湖麵上!心裏忽然感慨地冒出這麼一句。
他身量和二哥相差無幾,約比我高出大半個頭,正斷片兒似的盯著我看。我也一時忘了規矩,忽略兄長那近乎責難的眼神,忍不住好奇地在”眼“所能及的範圍內上下打量:做工考究的藏青色便裝,披領及袖均石青色且織金緞鑲邊,顯示出身份不是一般地高貴。腰間係著一塊翡翠玉佩,倒平添了一份儒雅之氣。不過,隻可惜這張木頭一樣的臉,看不出年紀似乎也沒任何表情。外表看上去沒有二哥那麼英俊也不夠帥氣,卻說不出是哪裏讓人一眼便難以忘懷。是了,春日裏暖意漸深,可他的眼中卻好似有寒冰樣的氣息在流動,幾乎冷得讓人發抖。
雙目如寒星閃耀。那是第一次,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我自己。
這一年,我遇到的四阿哥胤禛,剛剛而立,正是躊躇滿誌、風華正茂的年紀。
也是同一年的九月,可謂“多事之秋”。康熙以“賦性奢侈、暴虐****、語言顛倒,竟類狂易之疾”為由,廢黜太子。皇上的皇子眾多,此時已成年者就有二十餘位阿哥和貝勒。已立三十多年的太子突然被廢,本來不可能覬覦皇位的諸皇子,一下有了“一朝君臨天下”的機會,使得明爭暗鬥的皇子間矛盾,驟然激化。
是否初次的意外相遇,就注定了我們今生的緣分,或淺或深,當時仍未可知。所以,當康熙四十八年賜婚聖旨頒下,一切好象也在都預料之中。為什麼不呢,身為在旗女子,既然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我寧願值此一生,盡最大的努力,陪伴他、幫助他,禍福與共。即便,我早就是家族或他們計劃中一顆微不足道的棋子,那也無妨。
因為,我向往的愛情,屬於年謹雲的愛情,與權勢無關,與皇位無關,與任何宮廷爭鬥均無關。我在乎的,隻有他的心。
初遇,選秀,賜婚,入府,入宮,封妃。
歲月匆匆十餘載,恍惚中白駒過隙,不經意間已是數年。回顧那時情景,仿佛曆曆在目,少年時意氣風發,無謂憂愁。時光易過,從不諳世事的頑劣少女到嫁為人婦為人母的端莊女子,似乎也並不需要太長的時間。他掀起紅紗蓋頭的那一刻,我曾許願:此生相伴,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