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的鎮定和堅忍是驚人的,冤氣、頹唐、怨尤、盛怒都被他一一克製。他還是那樣沉毅少言,用軍人對環境的特殊適應能力安排他的囚徒生活。讀書練字是他一日不廢的生活內容。這段時間他注意研讀宋史和明史,對南宋的奸黨為惡、詔獄忠良,對明末的朋黨廠尉為害,奸佞乖張,常發出浩然感歎。在他們可以“自由”活動的方寸區域內,李鴻早晚必漫步,以調節身心,他們四人也常玩玩撲克,以打發這漫長的無情歲月。但是,這種平和隻是表麵的,就像水波不興的大海潛藏著洶湧澎湃的暗潮一樣,身為一代名將的李鴻,身陷囚籠的屈辱,清白被汙的痛楚,壯年奪誌的悲憤,這一切都積鬱在他的內心深處,時時在吞噬著他的健康。這樣無可言告的痛楚,奪人生命於無形,加上高血壓和風濕關節炎等病折磨,李鴻的身心受到嚴重摧殘。l975年減刑開釋,走出臥龍山莊的竟是一病容憔悴的瘦弱老人,往日的“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英氣已不可複識矣!當年與李鴻同坐七年牢的馬真一夫人和兒子李定安,把他從臥龍山莊接到屏東家裏,聞訊而來的部屬,看到將軍如同隔世,淚水灑滿這些鐵血男兒的衣襟。大家在一起談到李鴻公案和孫立人公案,無不氣憤填膺。李案判刑17人,孫案判刑35人,兩案先後株連達120餘人,受酷刑的達數十人。許多人出獄後晚景淒涼,有的終身殘疾,有的住進了敬老所,有的靠掃大街甚至買血維持生計,有的家庭因此妻離子散。許多來看望李鴻的新38師部屬發誓:不惜付出更大的個人犧牲,也要奔走呼號,洗刷沉冤!劉立忠說:“三年不雨,六月飛霜,沉冤不雪,天亦不容。”
李鴻回到屏東的第五天,即赴台北找原陸軍總部第一署副署長袁子琳,要袁同他去慈湖拜謁蔣介石之陵。袁說:“如此天人共憤之人,不拜也罷。”李鴻認真地說:“健飛此來,是以學生身份拜謁校長陵墓;一日為師,健飛不以其眚而掩其德。”到了陵地,李鴻在護陵憲兵引導下,繞棺一周並行跪拜大禮,然後離去。人們部說:李鴻就是這樣一個具有中華傳統美德的標準軍人。
與李鴻同案判刑的陳鳴人亦由家人接回家中(1984年2月7日在台逝世),彭克立、曾長雲在台灣無家,被當局送去台北縣中和敬老所,過著形影相吊的晚年生活,幸有在台北的袁子琳、潘德輝、張春秀等印緬戰場的好友經常往來探視,聊解寂寞。1986年,曾長雲客死他鄉。1988年5月,彭克立回大陸湖南長沙定居,臨行,雙手捧著曾長雲的骨灰盒走上飛機,他要完成曾長雲的臨終遺願:把他的骨灰送回故鄉湘潭安葬。這時,李鴻已中風臥病在床,病情日漸危急,有人到台中市看望孫立人,將李鴻臥病和彭克立上飛機的照片給這位年屆90的老人看,孫立人泣不成聲,悲憤欲絕地說:“李鴻他們何罪?一關就是二十多年,他們長年征戰,立了那麼多戰功,竟一筆抹殺,公理何在?”接著又一連聲說:“是我連累了他們!”“是我連累了李鴻!”“我為什麼要召他們來台灣呢?我竟然相信了蔣介石的承諾!”
1988年8月15日,李鴻因久病不愈、心力衰竭,在屏東去世。9月3日,台灣軍人節。秋風秋雨中的台南屏東市,一個因軍人的尊嚴受到折辱而義憤的追悼會在殯儀館懷德廳舉行。選定軍人節哀悼李鴻,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軍人,一個名震中外的常勝將軍,一個視國家民族為己任的軍人,一個蒙冤三十餘載令每一個正直的軍人感到屈辱、憤怒的軍人。軍人節追悼李鴻,以示軍人尊嚴之不可侮。從李鴻辭世到追悼會舉行,前後19天,從台灣各地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追悼會及諸多後事的安排,是一筆巨大費用。李鴻一生潔來潔去,了無積蓄。為了辦好這次追悼會及殯葬事宜,在台原新38師、新1軍袍澤,紛紛拿出自己微薄的積蓄。與李鴻同時陷入冤獄,獲釋後以掃大街、賣苦力為生的陳世全、王霖兩人,將自己血汗換來的錢奉於自己最敬仰的長官欞前,以此稍解長期鬱積胸中的悲憤。
莊嚴肅穆的憤怒是世間最深沉的憤怒。從追悼大廳到廳前廣場聚集著一群群白發斑斑的老者,默默佇立在秋風伴奏的哀樂中。憤怒已經脫離了他們的軀體,凝結在空氣中,使喪禮顯得格外的莊嚴。他們是李鴻將軍生死與共的舊日袍澤,有的是稅警總團的代表,有的是新38師的代表,有的是新1軍、新7軍的代表,有的是黃埔學友,更多的則是與李鴻先後下獄和因孫立人案株連,囚禁達三十餘年的台灣軍界精英。他們分別來自台灣和海外各地,衝決當局設置的重重障礙,像一尊尊石塑的雕像,凝重地佇立在軍人節的冷空氣中。台灣《中報》記者李日升作了這樣的現場報道:“這些昔日孫立人軍中的舊日袍澤,當他們一回憶當年倉皇入獄的往事,蒼老黯然的臉龐,深深地顯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迄今,他們仍然不明了自己究竟犯了什麼罪?為何沒有任何審判,竟然無辜入獄?殯儀館外雨落個不停,他們就佇立在雨中的廣場,每一張哀淒的臉,仿佛訴說著李鴻和他們那個時代的悲劇。”
憤怒寫在臉上、寫在心裏,也寫在大廳正中和四壁高高懸掛的重重疊疊的挽聯和挽幛上。寫在臉上和心上的憤怒是默默的,而寫在挽聯和挽幛上的憤怒,卻像火一樣燃燒起來。靈堂正中鮮花簇擁著李鴻的巨幅遺像,遺像上方端懸著孫立人親題的挽幛“精忠報國”四個運筆如椽的大字。寫盡悲憤,使人立即想起嶽武穆被陷詔獄的曆史悲劇。鋪天蓋地的挽聯,字字血淚,發自心聲,使人不忍卒讀。其中孫立人挽聯雲:
六十年親似弟兄,善訓善戰。本望長才大展,精練雄師。奈豎子預定陰謀,削我股肱,構陷詔獄!
常勝軍縱橫南北,能守能攻。那期上將平庸,犧牲勁旅。願總統未遭蒙蔽,還君清白,洗盡沉冤!
李鴻將軍夫人馬真一挽丈夫聯雲:
淚眼惺忪遺像徒留千古恨,病容憔悴展圖猶帶一分愁。
與李鴻同案受難將領和軍人挽聯雲:
憑咱光複神州?三十年逝去,仍然是兩人癡夢,問老少蔣,金身何處?
與公堅持誌節!萬裏來歸,隻落得一場冤獄,誤你我他,苦命終生!
不少挽聯把一腔莫名的悲憤直指這一千古沉冤的始作俑者蔣公中正。如舊屬李仲英聯雲:“殘酷暴君之本質,在於殺戮功臣;獨裁家族之手段,不外排除異己。”舊屬張熊飛聯雲:“唯忠良始可得天長壽安死;是奸謀畢竟愧地短命凶終。”舊屬江雲錦聯雲:“誰敢講,統帥無能,整個江山丟棄盡;人皆言,將軍有罪,剩餘生命未拚光。”大廳中還懸掛“國防部”部長鄭為元、“參謀總長”郝柏村、“中央黨部秘書長”李煥、“國安會”秘書長蔣緯國、“陸軍總司令”黃幸強等黨、政、軍界要員的挽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