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何辜鑄佞臣。”這是銘刻在西子湖畔嶽飛墓前石柱上的對聯,武穆墓前還跪著一鐵鑄的秦檜的雕像。幾千年來華夏兒女用這種方式,在青山綠水間,為先賢先哲安置寢陵,以寄托永誌不忘的哀思與記憶,厚積中華民族之榮辱史。
1947年金秋,長沙嶽麓山禹王碑下,與黃興、蔡鍔陵墓隔壟相望,清華中學(現中南大學)後山坡鬆柏成蔭處,數千長沙市民、學子,在這裏舉行公祭儀式。公祭由時任湖南省政府主席王東原主持,新1軍軍長孫立人主祭。孫立人以極為沉痛的心情致挽辭,其辭曰:
“九載同窗,同筆硯,同起居,情逾手足,彪勳震蠻域,威名撼環宇,君酬壯誌,功垂青史,湘水湘雲存浩氣。 十年共事,共生死,共患難,倚若股肱,殺聲驚天地,成功泣鬼神,我迎忠骸,淚灑紅葉,秋風秋雨悼忠魂。”
致哀畢,孫立人與齊將軍親人一同扶欞,將齊學啟將軍遺骸葬於墓陵中。一抔黃土,再為嶽麓名山,湖湘勝地,留下一份曆史的厚重。
齊將軍之魂兮歸來,亦經曆了一波三折。將軍殉難後,日寇瀕臨覆亡,戰俘營一片混亂,小鬼子欲以將軍遺體棄之荒野。仰光一愛國僑商冒著生命危險,花重金買通原中央監獄看守人員,將遺體秘運出戰俘營,葬於仰光郊外叢林中。抗戰勝利後,孫立人一麵以齊學啟英烈偉績上報,經蔣介石批複追認齊學啟為陸軍中將;一麵派人多方尋找將軍遺骸,終於在當地僑胞幫助下,尋找到了遺骸。在孫立人請求下,駐緬英軍第1軍團軍團長史林姆將軍派專機將遺骸空運長沙。孫立人及齊將軍家屬、親人,省主席王東原率軍政界人士、學子紛紛加入送殯行列。花圈、挽聯擺滿山坡林間小道。齊將軍歸葬湖湘勝地及其英烈事跡一時廣為傳播,海內外一些知名人士、仁安羌被救英軍、仰光戰俘營難友,皆以不同方式表示敬意與哀思。愛國將領馮玉祥曾挽詩曰:“壯烈足稱中華魂,光輝史冊千秋載。”一位美國空軍戰俘,雖被囚於仰光另一戰俘營,但齊將軍之事跡早已傳遍各戰俘營,得知齊將軍殉難魂歸故裏消息後,他從美國輾轉托人找到齊將軍親人,表達一位美國二戰老兵的哀思與敬意。
齊學啟墓地選定於清華中學後坡,紀錄著兩位清華學子,當代儒將,情同管鮑,生死不渝的情義。1938年孫立人與齊學啟在長沙建軍,營址就選定在原清華大學南遷的校區內。一天傍晚,二位清華學子攜手沿山徑小道, 到後山坡一棵古樟樹下。他們聽到了從雲麓宮傳來的清揚的鍾聲,他們也看到了一彎湘江碧水,林叢靜悄悄,蟲鳴、花香、宿鳥歸巢。言談中齊學啟突然冒出一句玩笑:“仲能兄,你我學業始於清華,今日起兵於清華,他日學啟若沙場殉國,希望薄葬於此清華後山,此乃三生有幸也!”學啟將軍歸葬時,孫立人與王東原主席就墓地選定曾進行磋商,沒想到一句開心玩笑,竟達成這位中華儒將“三生有幸”的清華情結。
人們常說歲月無痕,人生的軌跡與記憶,會在歲月流逝中淡忘,會在風吹雨打去中撫平。但對經曆那麼多歲月滄桑、風風雨雨的孫立人來說,歲月是有痕的,有痕的記憶是要倍加珍惜的。
抗戰勝利後,因緬甸戰場的不朽功勳,孫立人被授予“大英帝國司令”勳章,美國“豐功”勳章,受美英兩國政府邀請,他遠赴美英等國,接受總統授勳,參觀歐洲戰場。每當他雙手接過那象征崇高榮譽的勳章,受到盟軍各國的禮遇時,他都會想起他的新編38師,想起像張琦那樣殉難的袍澤弟兄。他覺得應該有一個身影與他結伴而行,同樣的榮譽應該佩帶在他的胸前,這就是齊學啟。在榮華加身這段日子裏,孫立人的末了心願,就是尋找齊學啟的忠骸,魂歸故裏。他終於達成了這一心願。
此後,孫立人的一生經曆了一段風雨旅程。1955年,他因蔣介石自編自導的所謂“匪諜”案、“兵諫”案陰謀,軟禁台中30餘年。風雨滄桑後,還君清白年逾89歲的孫立人,仍然牽掛著這位生死不渝的故人。他多方托人打聽齊學啟陵墓情況及其親人情況。得知孫將軍這份牽掛情懷,民革湖南省委副主委黃偉民先生(中國民主革命先驅黃興的長孫),特意陪同多批台灣同胞祭掃齊將軍陵墓,托台胞把墓園情況轉告孫將軍。
1989年,孫立人個人籌資6000美元,托原38師湘籍舊部彭克立攜款返湘,在湖南省長沙市有關部門大力支持下,重新修建齊將軍墓園。曆時三個月,1990年1月10日,在修繕一新的陵墓舉行祭祀典禮。重建的墓碑上銘刻著孫立人撰寫的《重修齊學啟將軍墓園誌》,其誌曰:
“中華民國三十四年三月八日,陸軍少將前新三十八師副師長齊公學啟被刺於緬甸仰光之日軍戰俘營。是月十三日以傷重逝世。公之死去緬境之解放不曾數旬,距盟軍之全麵勝利亦隻五月。公雖知日寇之必亡,而已不及見矣。溯自日寇入侵,生靈塗炭,民國三十一年我新三十八師奉調入緬,與盟軍並肩作戰。四月十八日我以一團之眾擊潰十倍之敵於仁安羌,解英軍七千餘人之圍。是役也,中外震動,而公臨陣之績實偉。方當乘勝追擊,而盟軍之戰略邃變,公乃率部殿後,掩護友軍轉進。及任務完成,複報命於第五軍指揮部。歸途遇傷病袍澤,不忍棄去。敵騎大至,眾寡懸殊,創重援絕,遂被俘焉。公之羈於仰光中央監獄也凡三年,三年中敵偽勸降無所不用其極。公心堅金石,不屈不撓,獄中同誌及英美受難戰友數百人,皆欽佩動容,尊之為精神領袖,視之為光明象征,故卒以此見害於敵。世之人或以公之在仰光獄與文天祥之在燕京獄相提並論,其浩然之氣與夫所以塞蒼冥立人極者,固無有異也。公之靈櫬歸葬故裏,餘曾親為執紼並為挽辭以述哀。公之葬地在嶽麓之陽,與黃公克強、蔡公鬆坡兩先烈隔壟相望,湖湘人傑,後先接武,可謂不忝者矣。公墓道廢圯,誌表無存,當日袍澤決議重修,所以懷舊德彰忠藎也。以餘為知公者,囑為數言以紀其事。餘聞之,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餘則過時而悲。嗚呼!死生陵穀,公與諸公俱往矣,神騎箕尾,名在日月,故將與麓山湘水同乎不朽,而餘以老耄猶能執筆為文,有深幸焉,而亦不能不有深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