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人走下火車的時候,長沙已有薄暮,他想,隻好明日再去晉見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嶽和湖南省主席張治中了,他要向他們報告成立緝私總隊的事。他要勤務員喊了一部扶手包著銅的豪華型人力車,告訴車夫找一家好點的旅館。年輕的車夫輕快地一溜小跑,悅耳的鈴聲一路響個不停,穿過幾條麻石鋪就的街巷,把車停在走馬樓中南大旅社門口。這是一家中檔旅社,沒有大酒店的氣派豪華,但卻十分清爽雅致,廳內白壁上掛著四幅名人的字畫。當時長沙城內集中了一批從上海、南京等地轉移來的文化名人,或辦報,或演劇,宣傳抗日,旅社的賬房先生謝歧玉是位忠厚精幹的中年人,凡有文化人士住在這裏,他就向他們求幅字畫,掛在廳內和幾間上等房間內,使店內洋溢著文化氛圍。抗戰時期人們鄙視達官貴人的奢華,因此這家旅社就受到了青睞。當孫立人在旅客登記簿上寫上自己的名字時,在櫃台後的謝先生站起身來,瞅了一眼登記簿,立即驚訝地喊出聲來:
“哎喲,您就是孫立人將軍呀!真的菩薩顯靈呀,您夫人就住在敝店哩!”
這一喊立即驚動了廳內的人,紛紛轉過頭注視這位佩著國軍少將軍銜的英氣軍人,隻聽得樓梯板的一陣急促響聲,從二樓跑下一中年婦女,
“先生,先生,真的是您呀!先生,夫人好掛牽您呀!”她就是跟隨孫夫人多年的女傭楊媽。
“夫人?夫人真的在長沙?真的住在這裏?她現在在哪裏?”孫立人急切地問。
“她去開福寺為先生求簽去了,我去找她回來。”說完,楊媽就跑出門去。
掌燈時分,張晶英與楊媽回到旅社,在二樓的一間上等房裏,夫妻熱切地擁抱在一起,張晶英那幸福中摻著辛酸的熱淚順著臉頰一滴滴滾落在丈夫的胸襟。良久,隻聽到她低聲抽泣著問道:
“仲能,你在香港不是在度假,是吧?”
“不是,是在療傷,我怕你著急,沒敢把受傷的事告訴你。”
“什麼?你受傷了?傷在哪裏?好了沒有?快讓我看看。”
“沒事啦,全好了。”
“你瞞不住我,你的手還不能抬高,我一進來就注意到了。”妻子的一雙漆黑的眼眸直盯著丈夫,一雙柔情的手不可抗拒地解開他的軍服和襯衣的紐扣,從前胸一直撫摩到後背,她發現幾處彈片切開的創口,愈合了但留下二至三寸長的發光的疤痕。背上一處子彈穿過的傷口,那彈頭像是電鑽那樣螺旋般嵌進肉體,形成一個像石子投進池塘在水中激起的旋渦。看到這些,妻子不禁伏在他背上放聲痛哭起來,嘴唇不住地舔著那旋渦……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孫立人把妻子摟在胸前,輕輕拍著她的柔肩,“我沒把受傷的事告訴你,我不要你感受痛苦、憂傷。我是男人,一切都能承受下來。”
哭累了,張晶英在丈夫懷裏睡著了。孫立人把妻子抱上床安睡,坐在床邊看著妻子的臉龐,暫別數月竟然憔悴了許多。他替她擦去淚痕時,發現眼角開始爬上了細細的魚尾紋。
停電,旅社女老板著人送來一盞煤油燈。孫立人還要準備晉見薛嶽和張治中的各種文書,一切就緒後,他在燈下攤開紙筆想給幾個原稅警4團的幹練部下擬份電文稿,召他們來長沙共建緝私總隊。他慣用毛筆擬稿,隨身攜帶文房四寶,尤其是那方父親煥庭公給他的硯台,即使在前方打仗,也不離他的行囊。平日總是端放在他的案頭,休閑時他常信手拿來把玩。今日燈下,他又從公文皮包中取出,放在手心撫摩著。
這是一方紅絲古硯。這種紅絲硯產於山東青州一帶,色澤赤黃,石中雜有像雞血一樣的紅色絲紋,工匠依絲紋製作成硯,不僅石質發墨性極強,而且觀賞品位也屬上乘,《文房四譜》一書中說:“天下之硯四十餘品,以青州紅石為第一。”這種硯石開采至宋代,因石脈采盡停產,傳世的古硯實為難得。
孫立人出生於安徽舒城一個官宦書香世家,據宗譜記載,舒城孫氏為春秋時齊國大將,天下奇書《孫子兵法》的作者孫武的後裔,人稱“龍舒孫氏”。孫立人父親名熙澤,字煥庭,清光緒甲午鄉試的江南第一名舉人,辛亥革命前曾任山東登州知府。此古硯正是煥庭公在登州一舊貨攤上購得。1923年孫立人在清華畢業,考取公費留美生,將負笈遠遊,煥庭公工書法篆刻,就在古硯上刻下一段教誨的話,勉勵他嚴格自律,其辭曰: